“这时那顶轿子已然去远,忽然轿帘掀起,一张脸自轿中露了出来,那自是这小二所说的丞相夫人了。我心中一动,登时有了计较,当即会了帐,走出店门,暗中不疾不徐的跟在那顶轿后,待得稍稍行近,俯身拾起一枚石子,扣在指上,弹入轿内。我算准方位,那枚石子正好弹中那贾夫人的昏睡穴道,令他数日之内,难以自行醒来。可笑那轿夫、亲兵仍懵然不觉,抬了轿子走了下去。
“果然以后数日,贾府中一片忙乱,将临安城的一众名医请到家中会治,却无一人能诊断那贾夫人得的是甚么病,只有归之于‘中邪’二字。须知刘某所使手法甚是怪异,点的又是隐穴,若非我自己,旁人任他武功医术如何高明,也未必能识,未必能解。贾似道听后大怒,他于这位夫人想必甚是宠爱,第二日便即贴上文榜告知临安城,说道夫人有恙,祈天下名士前来一观,若能治得夫人好转,赏金一千两云云。”
许仲庭拊掌笑道:“刘兄此计果然大妙。看来这一切都在刘兄意料之中,佩服,佩服。”
刘浩然微笑道:“许兄谬赞了。这计策有些不雅,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也说不得了。
“我候了一天,见确无人能如他榜上所说,便扮作一名云游道人,在随行教众中选了一名少年出来,扮作小道童,提了柄拂尘,念念叨叨,说什么专治疑难杂症,避邪驱鬼,从贾府门前走过。还未走出两步,便有两人上来将我拉住,问我见过丞相张贴的榜文没有。我捏着嗓子道:‘出家人万事皆空,如云烟过眼,两位说甚么榜文,老道不记得了。’
“那两人对望了一眼,一个道:‘丞相府夫人得了怪病,昏迷不醒,大夫说是中了甚么邪,请先生进府瞧瞧,倘若治得好,相爷可有一千两的赏格。’我摇头道:‘出家人视钱财如粪土,不要一千两,不要一千两。’两人又对望一眼。另一人说:‘先生留步,咱们相爷有请。’
“刘某这时索性装得逼真,说道:‘我辈看来,世人皆是一般,并无甚么相爷百姓之分,相爷请老道是请不来的。’先一人喝道:‘大胆,胆敢对相爷口出不敬之言,相爷又怎能跟……’另一人却伸手将他拦住,说道:‘先生慢走,待小人先回府禀过相爷再定行止。’又低声对那人道:‘相爷说过,越是这等人,越有高深莫测的本事,不同于一般江湖术士,你将他好好留住,不可有半分失礼,否则令夫人久病难治,责罚下来,惟你试问。’
“那人进去不久,便有一人快步出来,这人便是贾似道了。他向我作揖说道:‘道长驾临,未曾备人相迎,失敬之至。且请入内喝一杯茶如何?’我道:‘原来是贾丞相,贫道有礼。出家人不登豪门,若无要事,贫道告辞了。’贾似道道:‘道长且慢。日前拙荆突染怪恙,京城名医尽皆束手无策,难得有道长这等人物到此,还祈略施妙手,为拙荆治上一治。’
“我想戏做到这里,也该收场,便问:‘丞相夫人所染之病是何症状?竟令名医荟集之处的大夫也难以医治?’贾似道道:‘也并无任何异状,只是一直昏迷不醒。道长请进屋一观。’
“他将我领到他府上,奉上了茶,又请我进了厢房,那是他夫人的住处。他府上也当真气派得紧,单只那厅上的一只阔约数丈的的大屏风,便值得数十万两银子,那是前朝徽宗皇帝的亲笔书画。四周隐隐约约听得一阵阵极轻微的呼吸之声,想是暗中藏有埋伏。这姓贾的纵横官场数十年,于奸猾之风,确是颇未有失,自知位高权重,不免结怨太多,因此对任何人都信不过。
“刘某隔着帘子,假意替他夫人把了一阵脉,说道:‘令夫人心中郁积,在路为幻觉所惊吓,乃致气血虚浮,昏迷不醒,此症若不及早医治,只怕有性命之虞。’我恼他权奸误国,是以好歹也须吓他一吓。贾似道忙问:‘如何医治?’我道:‘这病极为罕见,万人之中难寻一个,因此若要将之治愈,实大费周折,万一有个差失,尊夫人性命固然不保,丞相只怕也要受些牵连。’
“贾似道听了,登时大惊失色,问道:‘甚么?’我道:‘不瞒丞相说,贫道近日夜观天象,见岁星入月,犯太白之躔,那天官书上说道:岁星入月,其野有逐相,与太白斗,其野有破军。又云:与太白俱出东方,则外国大败,中国胜;俱出西方,则外国用兵者利。现今彗星以客犯主,这场大祸只怕要应在丞相身上,倒是难处。’刘某只想吓得他调兵应援汉水一线,是以说得神乎其神,他一听之下,脸色惨白,叫道:‘啊,那是张……’突然住口,也不知说些甚么。他定了定神,说道:‘这便如何是好?道长若将拙荆治愈,但有所求,本相无有不遵。’我故意沉吟了一会,说道:‘那贫道只好尽力而为了。’”
众人听到这里,尽皆摇头莞尔。许仲庭笑道:“他如此便信,倒也奇了?”文天祥道:“这人得掌大权,究非愚夫愚妇可比,刘兄所言毕竟是幻渺之说,只怕未必便令得他相信,但瞧他吓得如此厉害,却也不似作伪,想必是生平做过什么亏心事,以致如此。”呼延瑨笑道:“这人得掌大权,亏心事也不知做了多少,那也不必推想而后知。”刘浩然笑道:“正是。”
他笑了一笑,继续说道:“当晚那贾似道便依我所说,遣开下人,只留婢仆二人照料夫人。我得此良机,命道童把守香堂,自己在贾府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库房、书房无一得免,一连查察三晚,委实无甚把柄找到,心想再搜下去,可须露出马脚,便在第四日上解开贾夫人的穴道,携了那扮作道童的弟子就此辞去。又向贾似道说道:‘尊夫人与丞相已转危为安,但四年之后,尚另有一次危难,那时贫道当再行拜谒尊府。’我心总不死,只盼日后他防范少疏,终能落下甚么破绽,这番话自也全是托辞,俾以日后重来,但贾似道却深信不疑,当下恭恭敬敬的送到门外。
“他见夫人好转,大为高兴,便要举金十万为谢,我本待不要,但想这些钱财自都是搜括来的民脂民膏,便叫道童领了,去救济汉水一带的灾民,或充军饷之用。出得贾府,便听得贾似道奏知朝廷,遣殿前都指挥使范文虎率军入援襄阳、樊城。”
众人哈哈大笑,尽皆拍手喝采。
刘浩然向许诗亭看了一眼,微有疑惑之色,道:“许兄,令爱眉间郁晦,似是……”许仲庭点头道:“刘兄好眼力,小女确是受了一些内伤。”文天祥、呼延瑨都是一惊,齐声问道:“怎么?”许仲庭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刘浩然替许诗亭搭了一阵脉,说道:“令爱不会武功,下手者武功甚是怪异,并非中原武学门派的家数,想是其时许兄在旁牵制,只略受损伤,并无大碍。”许仲庭见他虽未亲见,但于当时情景猜得丝毫不差,心下暗暗佩服,说道:“正是。”
呼延瑨道:“许兄家学渊源,怎地不教令爱武功了?”许仲庭道:“这孩子自幼便不好武学,兼之蒲柳弱质,我这做父亲的也不便勉强于她。”许诗亭于此事竟未放在心上,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夕阳斜照之下,更显得风姿嫣然。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说道:“这位前辈,请将书卷还与小可如何?”转头望去,只见西首数丈之外站了两人,一个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长眉俊目,气宇甚是凝重,而凝重中又有一股秀逸的潇洒之气,这一句话自是出自他的口中。另一个却是一个白须老者,手中拿了一卷书。
那白胡子老头连连摇头,说道:“这本书说什么狗屁仁义道德,一窍不通,有什么好读的?我将它撕了,免得为害世人。”那少年道:“前辈错矣,此书是春秋时兵圣孙武所著,称作孙子兵法,讲述的是行军布阵、御敌折冲之道,并非孔孟之书。”那白胡子老者道:“这书你读它有什么用?”那少年道:“孙子之道,所论之攻守趋退、天时地利,均与天理暗合,以之用于战阵之上,可百战不殆。方今元人雄起漠北,滥杀我中国子民,以此书可以将元人逐回蒙古,勿使觊觎我中原江山。”
刘浩然许仲庭二人听这少年言语不凡,但语调稚嫩,不禁对视一眼,笑吟吟的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