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哈哈一笑,道:“果然是一位道学先生。适才你说的精思明辩、表里混融云云,是理宗皇帝诏书中的话罢?”那算命先生道:“正是。”那人问:“前面几句,你可记得?”算命先生道:“这个自然。诏书上说道:‘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轲后不得其传,至我朝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真知实践,深探圣域,千载绝学,始有指归。中兴以来,又得朱熹……’下面的便是这两句了。”那人道:“还有呢?你大可尽数背将出来。”算命的道:“这有何难?小生虽从事此道,但于前朝圣上的诏书,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你听着,下边的是:‘使大学、论、孟、中庸之书,本末洞彻,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
那人道:“在此之前,理宗皇帝还召见过朱熹之子朱在,说过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你可尽知?”算命的道:“前朝圣上说:‘朕读之手不释卷,恨不与同时。’又下诏说道:‘朕观朱熹集注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发挥圣贤蕴奥,有补治道。朕励志讲学,缅怀典刑,可特赠熹太师,追封信国公。’圣上都说如此,难道追封错了?”
那人笑道:“好,好。我再问你,现今鞑子残暴,我大宋无人可与争锋,朝廷不思抵抗,弄得山河破碎,天怒人怨,比之我朝太祖皇帝之时,高下之分如何?”那算命先生道:“那自是远远不如。”那人道:“太祖皇帝时,朱夫子出世没有?孔子之道得以大明于世没有?”算命先生一呆,道:“那时朱文公自然没有出世。”那人笑道:“这便是了。你方才说:朱夫子发挥圣贤蕴奥,有补于治……”算命的忙道:“不,不,那是前朝理宗皇帝所言。”那人道:“嗯,是他说的有补于治道,可是太祖皇帝时,我中国百姓尚可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朱熹先生既有补于治,当更胜太祖之时才是,却怎地闹到受尽金蒙之人ling辱这个地步?”那算命先生呐呐的道:“这……这个……”那人续道:“由此足可见朱夫子是一代腐儒,愚弄孺妇罢?”(按:两人谈论之诏书,均系据史籍所载,见《宋史•理宗纪》)
那算命先生道:“这……这一节乃是世道天意所致,并非……并非……总而言之,朱文公还是有功于世的。”那人道:“固然有功,不过眼下却不必细究,是非功过,后世自有持平之论。”其后明清之世,后人以程朱理学为题,以作从仕之用,即所谓之“八股文”也,于我中国文化思想之发展,束缚极重,时人有诗讥之曰:“摇头摆尾,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云云。
那人不再去理那算命先生,说道:“昔年朱熹受赵汝愚指使,出任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为宁宗皇帝讲说道学,朱夫子献计于赵丞相,要将韩侂胄遣驻外地,不使之干预内政,乃借侍讲之便,多次弹劾韩侂胄。朱夫子这一着棋却下得不大高明,韩侂胄有个侄女,文兄身处官场有年,于此中干系,自是知如指掌。”文天祥道:“嗯,那是宁宗皇帝的皇后。”
那人道:“不错。宁宗皇帝既与韩侂胄有这一层干系,对朱夫子所陈言语,自然颇为反感,于是下诏免去朱夫子的侍讲一职,又下令禁止朱夫子所开创的道学。这位先生,你方才这般熟稔朱夫子的生平,想也知道宁宗皇帝怎样称呼道学罢?”那算命先生脸上一红,道:“宁宗皇帝下诏说是查禁‘伪学’。”那人道:“之后言官李沐乘势上书,罢了赵汝愚的丞相,这是呼延兄适才说过的。”呼延瑨点了点头。
那中年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垂头沉思片刻,又道:“适才所说的,均是朝中大臣为权之一字而起争斗,历来所在多有,功过是非,确也难作定论。此后所要说的,便可说是韩侂胄的功绩了。他出任丞相之后,借宁宗之名,追封岳飞为鄂王,后二年又追夺大奸臣秦桧之王爵,将‘忠献’二字改作‘谬丑’,将光宗朝时被贬斥的主战派将领,重行起用。陈贾任兵部侍郎,辛弃疾任浙东安抚使。呼延兄、文兄,此事韩侂胄作得怎样?”呼延瑨拍桌说道:“痛快,痛快。”举起酒碗,连干了三碗酒。
那人一笑,缓缓的道:“当年伪学方禁,宋军即已收复泗州,登时军心大振,次年,我宋军受其率领,分路北征,然宋军士气虽盛,用人却甚不适当,以致有将不听调之事。”文天祥道:“不错。大军方行数日,西路军统帅吴曦即因不下于人,北叛金国;东路军首战失利,又有丘崈这主和之人。其后金兵反攻,我宋军全线崩溃。韩侂胄只得遣人赴金议和,金人却扬言要杀却韩侂胄,才肯议和。”那中年人道:“慢来,宋师未曾败绩之前,还有一件大事,文兄尚未言及。”呼延瑨道:“何事?”那人道:“当时韩侂胄曾自散家财二十万,以充军饷,只不过势之所趋,此举无异于杯水车薪,终难挽回败局。他却惊忧交集,一时之间,头发也急得白了。”呼延瑨道:“是有此事。如此说来,小弟确是断章取义,以偏盖全的了。”
那人笑道:“呼延兄倒也谦诚。”呼延瑨道:“不敢。适才听仁兄一番高见明辨精思,却未请教大名,斗胆请仁兄示知,也好使在下受益得心安理得。”那人道:“呼延兄既肯垂询,小弟自不敢掩藏名姓,何况有文兄这等人物在侧。在下河内人姓许,草字仲庭。”呼延瑨大喜,道:“原来是闻名天下的许仲庭许大侠,今日有幸得见。”那人微微一笑,眼光又向那沉思之人望去,只见他脸上笑吟吟的,当下与呼延瑨、文天祥二人相互施礼,又指了那****与那少女道:“这两位是内子与小女。”
文天祥出身仕途,乃是一介书生,于江湖上的事绝少知悉,呼延瑨却是武林中人,听了这话,又是拱手一揖,说道:“久闻簪花女侠许夫人之名,今日得见一面,幸何如之。”那****许夫人裣衽施礼,说道:“不敢。呼延大哥的大名,我也是早有耳闻。”
呼延瑨道:“韩侂胄与宁宗的第二位皇后杨氏曾有过节,这以后便是死在她的手里,只是中间祥情,兄弟却不大清楚。”
许仲庭笑道:“这个便得劳烦文兄了。”文天祥笑道:“好。杨皇后与史弥远、钱象祖等为铲除异己,便密谋杀韩以足金人之愿,但韩侂胄兵败之后,仍兵权在握,如何杀他,却是大费周折。不过韩侂胄对此却是掉以轻心,以为无人敢动他一根寒毛,被杀前一夜,他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下属周筠听得风声,忙将此事报知于他。他却大吼:谁敢,谁敢?次日仍置周筠劝告于不顾,坐轿上朝。行至中途,被钱象祖领一彪军拦住,拥至玉津园,活活打死。”许仲庭叹道:“当时还有一首诗说这件事,文兄自必知道?”文天祥道:“不错,诗中说道:释迦佛中间坐,胡汉神立两旁。文殊普贤自斗,象祖打杀师王。韩侂胄被封为太师、郡王,人称之师王,且佛家经典中有文殊骑狮、普贤骑象之说,因此说是文殊普贤自斗,象祖打杀师王。”
许仲庭道:“单是如此,也还罢了,朝廷将此讯传知金国,金人仍不卖帐,只得又将其开棺戮尸,枭去首级,传送千里之外的金国,每年又增岁币三百万两给金国,方始作罢。”忽听得那低头沉思之人吟道:“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於期未遣尚存燕。庙堂自谓无忧策,却恐防边未必然。”声调低沉幽婉,颇含忧愤之意。
文天祥道:“此诗借汉时景帝杀晁错欲以平八王之乱,却适得其反,春秋时燕太子借樊于期之首遣荆轲逞,反为秦国一举所灭之事,比喻的便是此事了。”那人道:“可惜我大宋朝廷虽欲平息战乱,不惜失其国体,却未必当真能平息金人的虎狼之心,宋辽、宋夏、宋金,那一战不是赔银割地?辽、夏、金又几曾不是撕盟背约,反复无常?眼下蒙古大举兴兵,犯我南朝疆土,嘿,却未必是几百万两银子、几颗人头所能了事的了。”
这人与许仲庭、呼延瑨等年纪相若,身着灰色长衫,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威严之中不失谦和,疏轩之中更兼英武,气势甚非寻常。呼延早欲与之结交,只是见他一直皱眉凝思,似有大事在身,便不便跟他贸然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