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珠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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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寒门学子

晚上八点,叶明媚如约而至,小会议室里己经温暖如春。

桑雨田在静静地看着观茶。

玻璃壶里的铁观音,茶汤金黄绿色,清沏明亮,香气清锐。褐色的叶片在开水里悄然舒展,逐渐恢复了碧绿的本色,润泽的外形,如同妙龄女郎历经磨难风干皱缩,被解除魔咒后苏醒过来。一罐名茶的制成过程不就是一段曲折的人生经历吗?采集茶青时要在茶芽伸长叶面展开后,太嫩不经泡太老没香气;也不能在阴天采集,否则形不成甘醇的气味,只能在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之间采集;采来后要经过退菁、静置、搅拌、浪菁、杀菁、搓捻团揉一系列的程序;阳光曝晒、破坏叶脉、堆置发酵、高温翻炒、几十次的挤压揉搓和热炒,才能分装成包。高三,漫长而短暂的高三不也是一个制茶的过程吗?心灵在欲望和现实的煎熬中反复揉搓,有的对现实望而却步,消极度日;有的太过脆弱,扭曲得变了形;有的历经锤炼,日渐坚强!生活固然因磨难而令人沮丧,生命也因磨难而让人充实!

没有走过高三,是人生的缺憾。

野里高中因破落松散而日趋可爱。

在这里,自由因纪律的缺席而野草般疯长,思想因教育的慵懒而肆意地发展。冲动和行动仅一墙之隔。悠扬的钟声响过,像隐士般不修边幅满脸淡漠的教师夹着散乱的课本或教案——或者什么都不带,从住室兼办公室里晃悠出来,脸上带着睡纹,有口无心地互相打着招呼。像辛辛苦苦勾兑耗子药熬到半夜的小贩,漫不经心地去摆摊开张。

作为乡镇高中,从硬件设施师资力量管理水平各方面来看,它均可作为全国同类学校的样品。红砖水泥砌成两边的影壁墙,墙垛子上绿底红漆阴文的水泥字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使人眼前浮现出特定时期人与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历史画面。两扇大门,弄不清是白铁上生了锈,还是生锈的铁皮上涂上几刷子银粉。有一辆大货车,开到学校里调头,把校门口右边的墙垛子擦了一下,把水泥皮挖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红砖。高高的墙垛子也与墙体分开了,多亏了墙垛上挂着的大铁门够份量,在侧后拽住了它,摇摇不坠。

校党支部书记杨鹏展在例会上说:“一个堂堂的公办高中,在上课的时候,社会上的车辆竟然能轰鸣着任意出入,教育的地位何在?师道尊严何在?”很多老师为此愤愤不平,要求肇事者赔偿或者重建大门,后来经学校团支部书记朱逢源多方斡旋,车主又请校领导吃了几次,校领导班子经过激烈的辩论,认知水平终于提升到货车车主的高度:大门坏了应该向县财政要修缮费;便宜了个人有人说你个好,便宜了国家谁也不承你的光;得罪了人是个人的,省了钱是国家的;只有傻瓜才叫真一定要让人赔呢!

从此,学校的大铁门晚上只关一扇,另一扇躲在影壁墙后面,忠诚地拽着门垛子。

校园占地约一百亩,全是旧瓦房。因为中专中师包分配,不少优秀学生初中毕业就争先恐后地上中师或中专去了,考场失意的学生带着落弟的哀愁来上高中,希望三年之后再跳龙门。再加上位于乡镇,野里高中自然门庭冷落。不过,对于以淡泊名利而著称的教师们来说,这儿远离喧嚣,非常适宜于过陶渊明似的生活。

尽管高三只有三个班,校长老师们一点出不担忧:工资国家每个月给着呢,少教一个学生少操一份心;再好的学生不如没学生;学校散了,再换个学校去!国家总不能饿死商品粮吧!只要不出大事,多考上一个少考上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不出大事,经过慎重的考虑,王文渊校长决定让杨敬德出任三(3)班班主任。

老师们一般喜欢带理科班,因为理科生善于冷静地理性思考;文科班学生不好管,因为他们富于形象思维,思想活跃。这是官样话。说白了就是文科生发情快于发育,一有了情,什么事都来啦。哪像理科生心里憋着一股劲,一个个表情呆板目光呆滞不苟言笑,学习机器般在校园里晃荡着。

高三(3)班是文科混合班。因为文科学生少,把应届生复读生混合放养。以苗俊为代表的应届生们感到新奇而兴奋,几个人在班里冲来荡去,如入无人之境;历经磨难痴心不改的复读生们冷眼观螃蟹,等待时机让他们长点见识。

在期待的眼神中,杨敬德走上讲台犹如闲庭信步,把教科书往讲桌上一扔,顿时腾起一团白烟。他如同一个资深而自信的戏剧演员,架式老到地在讲台走了两圈。脸上的皱纹清晰而深刻,目光漠然而又茫然地看着房顶,好象要从上面找出话题来。对班里五十多个大活人视若无物,班里变得鸦雀无声,屋檐下健壮的麻雀也颇感诧异。他终于结束了漫游,侧着身子站定,抱着胳膊,斜着眼光居高临下把全班同学一个一个地盯了两个来回,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同学被盯得缩起脖子,眼神躲躲闪闪,唯恐一不小心被他洞察心底。他从鼻孔里哼了两声,点点头说:“好,好!你们又来了,又来照顾我的饭碗了!”说得前边的应届生莫名其妙,后边的复读生面红耳赤。他伸了伸脖子,咽下一口唾沫,语重心长地说:“别着急,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三年五年老不了人;人家邵文君复习八年,不是照样考上了商师吗?”学生们惊讶地互相看了看:这是在打气还是在泄气呢?刚才还是心潮澎湃豪情万丈,转眼间降到冰点。以后又经历了好几次这样的心理落差。十多年后桑雨田才悟出杨敬德的管理艺术之高妙:对于春情萌动精力充沛的少男少女,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她)永远站在现实的地面上,一天一天地走过他(她)卑微的高三!

不过,杨敬德的冷静和老到挡不住学生体内激素迅猛地分泌,即使在层层的作业重压之下,身上的一些部位仍然以让人惊讶的速度发生变化,偷偷地看了看,有点激动,有点恐慌,有点自怜。有时在课堂上,有时在课间,悄然而至的一阵阵涌动烘得人烦躁不安,但是日复一日枯燥重复的生活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灰心丧气,考入大学光宗耀祖门庭生辉终生有靠,这一光辉理想象个纤细的绳索千均一发地牵动着沉重的肉体和心灵,任意的一个事件,都可能导致它的轰然断裂,大喊一声:“我受不了啦!”人人都在忍耐力崩溃的边缘蜷伏着,睁大期盼而敏感的双眼,搜索着任何有意无意地发生在男女生之间的事,然后掀起轩然大波。一团轻絮荡进班来,一个红衣女孩飘过窗前,一只公鸡在静静的午后发出疲倦而怯意地长吟,都会引发一场心灵的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