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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章 展翼(16)

?“三哥!”望着范仲谋消失的方向,刘德馨放声惨号。他没想到平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范三哥会主动求死,如果他撤出战场,凭借范家父辈对虎贲铁骑的贡献和范家在幽州的势力,没有人会真正地治他战败之罪。况且兵败的错误不能完全由范仲谋来负责,从一开始,整个幽州对形势的判断就过于乐观。他们以为河间百姓会赢粮而影从,结果河间百姓却将他们视做贼寇。他们以为博陵军留在六郡的全是老弱病残,结果对方的战斗力比幽州军还强悍。他们以为李仲坚死了,结果李仲坚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不顾身份地转到河间来“欺负”一群后生晚辈。

两军阵前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里只有胜败,没有对错。博陵军的攻势只为范仲谋的死略为停滞了一瞬,旋即又继续展开。身披铁甲的前排步卒在行进中拉大和同伴之间的距离,为身后的袍泽留出空隙。只有轻甲护身的步卒们快速从军阵的缝隙中涌出,就像一股股突破冰层的春水。

只是,这股股春水都为红色。每一股,都要以幽州人的生命作为引子。他们在重甲步卒的前方快速凝结成一把把刀锋,在各自队正的率领下,锐利地刺进幽州人已经崩溃的阵型里。

“结阵,向我靠拢,结阵后撤!”同伴的血快速洗去刘德馨眼里的哀伤。现在还不是为朋友哭泣的时候,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没有人能逃离生天。身为虎贲铁骑老将的父亲曾经一遍遍地告诉过他,战场上死得最多的人往往是背后受到致命一击,在强大的敌军面前,你表现得越懦弱,往往活下来的机会越渺茫。

大多数士卒不再理睬刘德馨的招呼,但范、刘二人的亲兵都毅然站在了刘德馨的身边。他们的责任就是保护主将,如果主将阵亡而自己逃回,非但最后难免一死,家中的父母兄弟都会在人前抬不起头。

凭着这少数勇悍者,刘德馨匆匆布置了一个方阵。不敢与杀过来的敌军接战,而是互相保护着,慢慢后退。两小队博陵军先后扑上前,都被方阵硬生生地顶开。从附近逃过的其他幽州人见到方阵的效果,立刻停下脚步,围拢在方阵四周。在刘德馨的协调指挥下,这个战团越滚越大,越滚越结实,仿佛洪流中的一块巨石,艰难地维持着自身最后的尊严。

“奶奶的!”领军冲击的郭方很快就发现了刘德馨所在位置,大声骂了一句。他非常愤怒,却没有立刻带人展开攻击。对方的主将虽败不乱,显然是个经受过正规训练的将门子弟。这种人的身手通常不会太差,贸然冲上去,郭方知道自己打架打出来的那些三脚猫功夫未必占得了上风。

但他却不肯让已经入口的肥肉眼睁睁地退走。追随着李旭四处冲杀的这两年,郭方学会了许多破敌之策。他记得其中几式,刚好可以照搬照抄。“收集步槊,收集步槊!”他举起横刀,大声命令。随后弯下腰,从敌人的尸体旁捡了一根长槊在手。

几百根被幽州军丢弃的步兵长槊立刻落到了博陵人手里,做战经验丰富的士兵们斜举长槊,借着土坡的高度快速前冲。“投!”在敌军惊诧的目光中,郭方冷笑着下令。一丈八尺长的步槊迅速升空,裂破空气,重重地砸入敌军方阵。

作为投掷兵器,长槊显然没有博陵军配备的那种铅首短矛攻击效果好。但是,郭方所看中的却不是长槊的杀伤力,而是其对后退中的敌人所产生的破坏作用。大部分长槊在落入幽州人队列中后都失去了重心,横七竖八地落在了士卒们脚边。小部分命中目标,将倒霉的幽州人钉翻在地。

完全靠与对手互相支撑才能掌握平衡的幽州士卒登时大乱。为了不被博陵人从背后追上来砍死,他们只能倒着后退。而落在脚边的长槊刚好做了绊马索。霹雳吧啦,被槊杆绊住脚踝的士卒倒下了一大片。他们的袍泽却保持着后退的速度,战靴毫不停留地向倒地者身上踩来。

没有人愿意被活活踩死。即便最勇悍的燕赵男儿也不愿意。刘德馨费劲力气组织起来的方阵瞬间土崩瓦解,郭方麾下的弟兄看准时机,呐喊着杀进军阵。

“卑鄙无耻!”刘德馨大骂。举起横刀,准备与冲上来的博陵士卒拼命。更卑鄙的事情却发生在下一刻,诡计得手的郭方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把大弓,搭上羽箭,嗖嗖嗖接连不断向他射来。

刘德馨磕飞了第一支羽箭,转身用横刀挡开一名博陵小卒的必杀一击。没等他杀死对手,第二支羽箭又射到了身边。他不得不分心去闪避,第二名杀过来的博陵小卒却看准机会,挥刀向他的腰间横扫。

有名幽州亲卫以生命为代价替刘德馨挡住了敌军的攻击。未能得手的博陵小卒立刻跳开,身形骠疾如猿猴。闪开了羽箭偷袭的刘德馨还没站稳脚跟,第三把横刀,第三根羽箭又同时杀来,夺走了他身边另一名侍卫的生命。

成队的博陵士卒杀向了刘德馨,彼此相互配合,有人一击不中,立刻退入同伴的保护范围内。他身边的袍泽立刻闪身出击,将攻势保持得源源不断。从个人武艺修为上看,刘德馨和他身边的亲卫明显高于对方。但在彼此之间的配合方面,他们照着对方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就像剥笋一般,忠勇的幽州亲卫陆续含恨倒下。而飞射向刘德方身边的羽箭和疾砍向他身边的刀光却源源不断,无止无休。铁打的人也有疏忽的一刻,就在刘德馨忙着对付冷箭时,一杆步兵长槊突然斜刺过来,直奔他的大腿。锐利的槊锋轻松地将护腿甲刺穿,在他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一个透明窟窿。

“保护将军!”幽州亲卫拼命上前,抱着脸白如纸的刘德方向阵外逃去。这回,他们再也顾不上且战且走了,而是于溃军中胡乱杀开一条血路,无论对方是敌军还是自家来不及躲避的同伴。很多没死于博陵军之手的幽州士卒被自己人出其不意地砍倒,跌在血泊中,翻滚哀嚎。

前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两个负责正面防御的幽州军将领一死一伤。

幽州人的士气急转直下。虽然有个别勇悍者依旧舍死忘生地试图以螳臂当车,大部分士卒却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他们在博陵军的方阵面前像受了惊的野兔般逃散,唯恐逃得慢了就变成刀下之鬼。博陵军尾随追击,丝毫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郭方所率领的轻甲步兵已经全部从重甲步兵的身后冲了出来,直接插进了幽州溃卒造成的缺口中间。他们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铠甲看上去并不比对方精良,但攻势如虹,挡者披靡。

跟在方阵之后的两个长条纵列也开始变化,在低级将领们的指挥下,他们迅速分解成一个个小队,从重甲步卒的身边绕过去,追杀失去斗志的幽州军。

很多幽州士卒背后中刀,伤口从肩膀一直裂到腰部。郭方踩着这些人的尚未断气的身体前进,心中不带任何怜悯。他需要保证攻击的持续性,敌阵还没有被完全穿透。只有将阵列后方那杆将旗砍倒,才能达到彻底瓦解对方士气的目的。一旦让对手找到反扑的机会,博陵军的损失将成倍的增加,甚至会丢掉前面取得的所有成果。所以,他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心怀慈悲。

几名逃不动的幽州兵返身抵抗,郭方一刀撩过去,将对方刺来的长槊撩向半空。不待对方发出惊呼,他反手一刀,从肩胛直砍到胸口。眼看着红艳艳的血顺着刀口喷射出来,将面前的所有风物染得火一般红热。“刀来!”他大喝,将对手的尸体和卡在骨头缝隙中的横刀一并踢飞,重重地砸进另一名亡命者的怀中,将此人砸了个滚地葫芦。

两名博陵士卒冲过去,挥刀砍断倒地者的脖颈。一名亲卫冲上前,将自己的横刀交给郭方,然后低头在敌军的尸体上收集兵器。攻守双方都出身于大隋边军,因此兵器的制式几乎一摸一样。很快,亲兵就收集了一大摞横刀,抱在怀中,随时准备给郭方提供支持。

又一名敌军转身拼命,横刀泼出一道闪电。郭方从尸体堆上跳开,然后踢起一根断槊,扰乱对方的视线。紧跟着,他快速前跳,横刀于半空中力劈华山。对手抵挡,兵器被击断,郭方的横刀中途转向,砍进了他的脖子。

不远处,几名试图顽抗的幽州军见到郭方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丢下兵器,伏地大哭。

刀光依次扫过去,将哭声与生命同时切断。

“刀来!”郭方扔掉已经砍出豁口的横刀,大声呼喝。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砍废了多少把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他已经彻底地迷失在了杀戮的快感当中,带着自己身后的弟兄,如醉如痴。此刻在他们心中,时间早已经停滞,周围的喊杀声也渐渐变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旋律,像传自远古的军乐,宏大、高亢、不带一丝哀伤与低婉。那是生命和死亡的旋律,在人血涌成的雾气中间,生命如歌,死亡亦如歌。陶醉于旋律中的人感觉不到恐惧,感觉不到疲惫,甚至感觉不到刀锋砍入肢体的疼痛。他们大叫,怒吼,狂笑,将自己的身心混同于沙场旋律中,让敌人在眼前哭喊、颤抖、求饶。

但他们不想饶恕任何敌人。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闯了进来,让他们的妻儿老小受到恐吓。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打碎了他们的家门,推翻了院墙,放火烧毁了他们的房屋。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掠走了他们的粮食、家产,收割了他们的庄稼,让来年的生活变得艰难,让幸福的希望成为泡影。

这一切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劫掠者来自塞外还是塞上。无论对手姓杨、姓李、姓阿史那还是姓罗!

一名已经倒在地上的幽州士卒抱住了郭方的双腿。“饶命!”他大声呼喊,眼泪顺着两腮滚落,掉进殷红色的血泊中间。他不是为自己求饶,身上的伤口已经证明了他很快就会死去。他是为了在博陵军刀前惊惶失措的袍泽们,那里边可能有他的邻居,朋友,或者兄弟。

郭方快速弯腰,将刀锋捅向求饶者的喉咙。在那一瞬间,他恢复了清醒,并且清楚地看到了对方那尚显稚嫩的脸。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胡子刚刚从嘴唇上方生出,喉结还不明显。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心肠开始发软。但仅仅在一霎那之后,无情的刀锋又快速落了下去,割断了求饶者的血管。“你不该来的!”像是跟对方解释,又像说给自己听,郭方喃喃地道。然后,抬起头来,仰天狂呼:“杀散他们,让他们记住今天!”

“让他们记住今天!”博陵士卒齐声怒吼。只要把敌人打痛了,才能保护自己。他们都是百战老兵,很多道理不用别人教。

挡在博陵军正前方的幽州队列彻底溃散。很多人都在逃,却没有固定方向。指挥着重装步卒的张江缓缓推进到罗成留在军阵中的将旗边,当着很多幽州士卒的面把旗杆砍倒,把将旗取下来,当作斗篷披在肩膀上。没人敢上来阻止他,幽州人的彻底被杀怕了,宁愿接受屈辱,也不愿意再与博陵军拼命。

“列阵、右前、方推进!”下一瞬间,披着幽州战旗的张江,举起已经砍出无数豁口环首大刀,刀尖直对罗成所在的半山坡。他的命令很简短,并且略显含混。但所有重甲步卒都听明白了,在敌军和自家弟兄的注视下齐刷刷转身,如同一块滚动前行的岩石般,隆隆地向幽州骑兵的侧翼夹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