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知道众将校畏惧什么。韩世萼背后的家族虽然不如其他降敌将领背后的那样强大,但韩世萼本人,却是个早已名声在外的青年才俊。据说此人在兵法方面的领悟能力和武技方面的造诣,在十多年前就得到过楚国公杨素的称赞。这些年来由于天下太平,他虽然没得到什么单独领兵的机会,但才名却越传越广。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肯定,二十年后,待大隋老一辈将领陆续作古,韩世萼将继承宇文述成为军中第一人。其余少年才俊,如来护儿的五子来弘、虎贲将军罗艺等等,皆不足道。
旭子不相信韩世萼的用兵能力真的如传说中那么强。并且,对方的名气越大,越令他心里升起跃跃欲试的念头。从军之后,他已经接触过一些有名望的贵胄子弟,如李建成、宇文士及等。经验告诉他,这些人除了对官场风云的洞察力敏锐一些外,其他方面,和自己差不多。他们也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方面,也有胆怯和失去冷静的时候。面对危机时也会惊慌失措,冷汗直流,无论外在表现和内心感受,普通的什么样,他们也什么样。
“如果我在野战中击败韩世萼!”李旭忍不住幻想,目光就像少年时在书院,总是希望取得比同门师兄更好的成绩般热烈。他不畏惧韩世萼的名头,至于对方的家世,如果不是雄武营主动攻击他,而是他带着叛军追杀过来,韩氏家族再不讲理,也不能要求雄武营挨打不还手吧?
抱着这种心态,他带领着雄武营疯狂赶路。沿途每天都有人和战马支持不住掉队,但剩下的士卒却越来越精干。开始长途奔袭的第六天傍晚,雄武营终于在一个名叫安阳的小县城内停下了脚步。此地距离黎阳只有一百多里路,距离汲县渡口也不到二百里。大军的行踪,已经无法继续隐藏,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干脆让士兵们进入县城,好好地养精蓄锐。
新一天到来后,雄武营分成两部分。主力兵马偃旗息鼓,沿安阳至黎阳的官道悄然行军。另有三百多名身体状态已经无法参加战斗的士兵由别将李安远带领,打着雄武营的旗号继续向汲县渡口赶路,摆出一幅即将攻取汲县,切断黄河南北两岸叛军联系的姿态。
当大军经过汤阴县时,宇文士及和李旭发现自己的疑兵之计实属多此一举。敌军不会上当的原因不是由于其主将多聪明,而是自安阳致永济渠之间的宽阔地域,除了几个孤零零的堡寨和四门都用石块塞起来的汤阴城外,基本上已经没有了人烟。没有人烟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有叛军的斥候和细作在附近隐藏。大军行动被泄漏的可能更是无从谈起。
实际上,即便杨玄感真的在那些已经没有人居住的村庄里埋伏下细作,那些人也分辩不出雄武营是官军,还是响应杨玄感号召从附近赶往洛阳助战的土匪。自从杨玄感在黎阳举起了“义旗”后,河南诸郡隐藏在深山野岭的土匪马贼全都下了山。这些人打着“为天下解倒悬之急”的旗号,四下劫掠,逼良为盗。不到一个月,各自的队伍就都膨胀了数十倍。其中规模最大者如韩相国部,人数已经达到十多万。即便那些规模稍小些的,人马数量也在一万之上。
经历连续数日的长途行军,此刻李旭和宇文士及二人麾下的士卒还有五千出头。比起横行乡里的土匪流寇的规模来,他们简直就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小马贼。外表上,这伙人除了战马的数量多一些外,也的确看不出与流寇有什么区别。特别是身上那身脏兮兮的铠甲,还没有叛军身上的帆布甲光鲜。附近规模大一点的绺子发了财都知道弄些锦缎来,给头目们做件干净整齐的绵甲、战袍,而这些叫化子般邋遢的骑兵,却自称是大隋官军,问天下谁人敢信。
李家集、蒋家寨、周家庄,先后有三四个结寨自守的村落看到雄武营后就点起了报警的狼烟。他们把官军当成了土匪,用长弓大弩远远地问候。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汤阴县,见到雄武营靠近城墙,该县县令先是命人向城外射了一通乱箭。然后亲自登上城楼,请教前来打劫的好汉们需要多少孝敬才肯离开,如果数量合适的话,汤阴县令愿意出自己的家产为百姓谋条活路。如果数量太多,汤阴县就宁愿战到最后一个男人倒下。
李旭和宇文士及也没时间跟这些人解释,带着弟兄们绕城而过。在汤阴县东南五里外,众人穿过横跨永济渠的浮桥,转道向南。
“见过糟蹋东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张秀嘟嘟囔囔,将数日前周大牛描述上谷郡百姓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周大牛。他这样说倒不是因为小肚鸡肠,黎阳附近的的风貌确已经不像人间。如果把上谷郡麦子熟了没人收的景象称作凄凉的话,黎阳周围地区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到处是被践踏成荒地的农田,到处是被焚毁的房屋。有些瓦片和砖墙还呈青黑色,仿佛大火刚刚被雨水浇灭后不久。有些土坯却已经被风雨弄酥了,断裂处又长出茸茸的新绿来。
“我,我们汝南郡的土比这肥,人,人也比这心善,也比这的人爱惜粮食!”周大牛脸红脖子粗地替自己的家乡人辩解,“不信你问小六,他就住我家隔壁,知道我们汝南人的秉性!”
他把头转向同伴求援,素来与他交好的钱小六却不肯再为大牛打马虎眼。南岸各地的乱兵比北岸各地还多,据晚上在中军帐外偷听来的消息,韩相国的队伍已经攻取了阳武、原武、封丘等地,眼下正奉杨玄感的将令攻取襄城。襄城附近土匪流寇纷纷响应,焚毁村寨无数。而汝南距离襄城不过百里,杨相国的兵马虽然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可杀人和烧房子也是他们眼中天道的一部分。
“反正我们汝南人就是心好!地方也富庶!”周大牛无奈又焦急地低吼。叛军们做的事情和雄武营在辽东对高句丽人做下的事情一摸一样。都是肆无忌惮地破坏,所过之处,唯剩焦土。周大牛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他忽然发现自己十分渴望战斗。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也不是为了炫耀。
他想让自己的家乡恢复安宁。虽然安宁的日子里,大多数人都过者饥一顿,饱一顿的窘迫日子。但至少大多数人能够活着,不像现在这样无处容身。周大牛迫切地向被弟兄们围在中间的主将看去,从对方眼中,他看到了同样的焦急和愤怒。
李旭的眼睛早就急成了血红色。在辽东纵兵破坏时,他心中没有任何负担,甚至带有某种复仇的快意。而此刻看到杨玄感的叛军以同样手段对待自己的同胞,他不觉出离了愤怒。
“夫子会不会已经死在乱军中了?”这个想法令李旭心中一个劲儿地冒烟。如果夫子在杨玄感身边,他应该不允许眼下的惨剧发生。在旭子的记忆中,授业恩师杨夫子是个善良且具有同情心的智者。有他辅佐,杨玄感应变不会残害百姓才对。可事实不像他猜测得那样简单,号称要“解民倒悬”的杨玄感杀起自己的同胞来,并不比杀外寇来得手软。如果他们杀人的原因是为了夺取补给,这种罪恶还可以原谅。但事实上,黎阳仓里的粮食够乱军吃上好几年,叛军对周围村寨的洗劫,纯粹是为了发泄!
乱兵如匪,旭子深刻地体会到了古人用词的准确。自从过了永济渠,空气中就一直弥漫着或浓或淡的恶臭味道。他清楚这种味道的来源,去年前往马砦水送粮时,那些被高句丽人垒城骨宝塔的人头上就散发着类似的味道。
这种味道一次次冲撞着他的理智,几度将手伸向黑刀,他又强忍着怒火将手扯开。距离叛军的老巢已经很近了,将士们不能再像前几天那样急行军。他们需要慢慢前行,在行军途中恢复近日来消耗掉的体力。
“理由都会很动听,包括抢劫和杀人!”宇文士及尽力用平和的语言安抚主将的情绪。他也被杨玄感的作为惊呆了,虽然那些百姓在他这种世家出身的子弟眼中贱若蝼蚁。可如果蝼蚁们如果都死绝了,接下来要饿死的就是蚁王、蚁后和蚁兵。同一个蚂蚁窝遭了灾,大伙谁都跑不掉。
“希望他们将来有勇气面对自己造的孽!”李旭喃喃地回了一句。他不想再为生擒某些人或阵斩某些人再费心思了。除了恩师杨夫子外,这些人都该死。不管他们是谁的儿子,家族曾经为大隋立下过什么功劳。
就在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怒火烧焦了的时候,在距离目的地五里左右,斥候发现了敌军的旌旗。
“呜——呜——呜!”警报声接连从远方传来,旭子带住了战马,右手握住了渴血已久的黑刀。
呜呜呜,警报声越来越急,折磨着人的精神。派往前方的斥候陆续跑了回来,除了校尉李孟尝直接冲向中军外,其他人都远远地避开本军正面,打马向侧翼绕去。跟在斥候带起的烟尘后,是一股巨大的烟柱,遮天蔽日。
“敌军出城迎战,大概三万余人,打得是黎阳郡守的旗号,基本全是步卒,有少量战马,不到百匹!”李孟尝气喘吁吁地汇报。在斥候头领这个位置上,他做得非常尽职。李旭点点头,示意他已经完成了任务。然后把黑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斜指向前:“抢站前方那个斜坡,向左前方攻击阵形!“
“将军有令,抢战前方那个斜坡,向左前方列攻击队形!”传令兵们从旗牌官手中接过令旗,高举起来,大声叫喊着向队伍后方驰去。
整队人马骤然加速,飞卷过原野,在敌军之前冲上右前方的一个缓坡。以主帅为中央散开,列出一个巨大的牛角形阵列。
大隋兵马以团为基本单位,战时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如果训练有素且士卒人数满额的话,五军可以再变化出雁阵、缺月、锋矢、利锥等二十余种阵型。而眼下雄武营的训练程度远没达到随意变阵的地步,所以只能勉强摆出各牛角形。分出左右两翼和中军,以应对战场上的变化。
“快,快点,抓紧着!“亲兵校尉张秀气喘吁吁,催促着周大牛等人从马背后的行囊中找出一面干净的大氅旗,绑在长槊上,由几个人合力举直,重重地插入地面。
“大隋”“雄武”旌旗两侧,四个金色的大字迎风飘舞。
“雄武,雄武!”李旭纵马出列,在军前挥刀呐喊。四千余人立刻跟进,用横刀和长槊举出一片钢铁丛林。
对面的烟尘慢慢凝固,叛军陆陆续续停了下来,一边议论着,一边用惊诧地目光看向了山坡上高高飘扬的战旗。
‘敌军训练程度很差!’李旭在心中快速做出了判断。‘他们的兵器很差,铠甲很差,队形很差,主将?’他目光看向对方中军,却看到一群身穿锦缎的家伙。
杨夫子的笔记上,隋军突然遇到缺乏训练的****,采取的战术极其简单。
“敌军没准备,咱们一鼓而破之。一会儿,我带左翼骑兵直捣其中军,士及兄从侧面绕过去,击其后路!”李旭回过头来,对着宇文士及命令。目光转向张秀,他的话变得严厉,“你,带着大牛他们几个守旗,人没死光,战旗就不能倒!”
“怎么又是我——遵命!”张秀抗辩了半句,后半句话被李旭的目光硬压回了肚子。
宇文士及却仿佛受了什么打击,反应速度远比平时慢。“你叫我什么?”他如梦初醒般追问,压根没注意到旭子以主将的身份给监军下命令是否越权。
“左翼各团,跟我来!”李旭跃马向前,举刀高呼。剧烈的马蹄声瞬间淹没了宇文士及的声音。十几个团兵马洪流一般冲下了山坡,以李旭为刀锋,直捣对方中军。
“仲坚,你小心!”宇文士及在心中小声嘀咕,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右翼兵马,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槊。
“右翼,跟我迂回,杀他娘的!”宇文士及纵马冲下山坡,心中觉得说不出地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