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城里边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发现已经被县太老爷下令塑了彩身,配享城隍庙内的鬼差又还了阳,大伙先是有些害怕,然后就嘻嘻哈哈凑上前看热闹。
程名振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就踏入家门。奈何街道两边被围了个人山人海,战马根本迈不开腿。有些熟悉的乡老热情地打招呼,还有些没人管的无赖顽童,鞍前马后地乱钻。一边笑闹,一边在嘴里含含混混地叫着,“城隍……上差……”,显然是平素跟在大人身后看过程名振的塑像,把泥偶和真人混淆成为一谈了。
见到如此情景,程名振反而不敢走得太快。他吃不准娘亲现在到底以为自己死了,还是坚信自己活着。怕自己突然在家门口出现,把阿娘刺激得晕倒过去。左顾右盼想找个人先回自己家报信儿,却又找不到太相熟的。娘两个是春天逃难时搬到县城里来的,家道贫寒,跟左邻右舍们很少有来往。
正着急间,前方人群猛然一分。十几个公差打扮的家伙笑呵呵地冲了过来。“小九哥,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不会那么容易死!”当先一个人没到跟前,抽泣声先到。旁边两个亦衙役是满脸喜悦,上前拉住程名振的马缰绳,大踏步地在人群中分开道路。
“二毛、老葛、秀和!你们怎么来了!今天不训练么?”程名振翻身下马,拱着手跟大伙打招呼。除了王二毛外,其他几个都是他在乡勇营中的旧部。大白天的不参加训练在街上乱窜,被上司知道后肯定要军棍伺候。
“呵呵,乡勇营早解散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被留在了衙门当差,白天巡街,晚上打更!”王二毛抹了把眼睛,又哭又笑。虽然已经当了捕头,衣衫被浆得笔挺。他身上却找不到半分当官的威严,依旧懵懵懂懂,活脱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韩葛生与段清两人年龄都比王二毛大,行事也相对稳重些。先侧开身子抱拳还了一揖,然后笑着回答道:“我们几个奉命巡街,刚好巡视到附近。听见城门口有异常动静,特地过来查看查看。没想到碰见了您!弟兄们一直以为您被张金称杀了,私下里……”
“去,去,去!”话刚说到一半儿,周礼虎又从差役堆中窜了出来,将韩葛生和段清两个向旁边一推,大声抱怨:“程教头刚回来,你们还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甚?走,走,咱们喝酒去,好好替程教头洗洗尘!”
“对,喝酒去,喝酒去!”众衙役哄笑着答应,“我们凑分子请程教头!谁不去谁是怕婆娘的软脚虾!”
有股久违了的温暖滋味涌上程名振心头,让他眼眶忍不住发热。时隔小半年,弟兄们居然还记着他,还把他当做教头来尊敬。没有人追问他怎么从敌人手里脱的身?也没有人怀疑他的清白。仿佛他从没离开过般,从贼军杀来的那一刻,就一直跟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这是用血凝成的信任,程名振不敢轻慢。他笑着抽了抽鼻子,拱手谢道:“酒肯定要跟大伙喝的,但先容我回一趟家。明天,明天傍晚,咱们逍遥楼,不醉不休!”
知道程名振是个大孝子,王二毛也赶紧替他打圆场, “大伙让小九哥先回去看看老娘。明天再拿大碗灌他。奶奶的,这半年来,老子一直跟你们说小九哥没死,你们就是不信。明天,哪个当初不信我的,自己先罚自己三碗!”
弟兄们刚进入公门不久,大多数人身上还留着原本的质朴,想了想,纷纷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做人不能忘了老娘!”
“那咱们分几个人送教头回家,其余的继续巡街,别让耽误了正事儿!”周礼虎做事谨慎,见程名振身边围拢的差役越来越多,笑着建议。
“就你小子机灵!”荣升为捕头的王二毛笑着给了他一巴掌。“你带着人去巡街,老葛,秀和,咱们三个送小九哥回家!”
“王头要是不送,程教头肯定找不到家门儿!”周礼虎满脸是笑,不动声色地替王二毛卖好。
程名振的新宅子是王二毛一手帮忙操办的,如果没人带路,他也的确不知道家门在哪儿。众衙役们笑着分成两拔,一拔继续在街道上巡视,另外一拨与王二毛一起,簇拥着程名振向成贤街走去。
不待程名振委托,已经有差役主动提前跑回他家去报信儿。片刻之后,几乎整个成贤街的邻居们都站到了家门口,望着曾经保全了馆陶县的少年英雄,脸上堆满了感激与好奇。
被大伙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程名振四下望了望,低头向走在自己身边的王二毛询问道,“我的脸是不是没洗干净,还是衣服上有污渍。你快帮我看看,别让我娘见到难过!”
“没,没有!”王二毛迫不及待地回答。扭头向左邻右舍望了望,然后四下挥手,“都回去吧,都回去吧。程兵曹刚在乡下养伤归来,不便跟大伙打招呼。改天,改天我跟他再一起摆酒招待各位高邻!”
“吆喝!你现在会拽文儿了么?”程名振被二毛的做作模样逗得哑然失笑,搂着对方的肩膀调侃。
“嘿嘿,嘿嘿!”二毛笑着摇头,目光却始终不与程名振的目光相接。这种表现令程名振隐隐觉得有些纳闷,却找不出其中的原因。只是惊诧地发觉二毛的身材比原来结实多了,衣服下的肉毽子一块挨着一块,块块坚硬如铁。
“我一直按你教的方法练习臂力,从没间断过!”仿佛能猜到好朋友想什么,王二毛抬起胳膊,弯曲小臂。这下他肩膀上的肉块更加明显,隔着一层丝绵依旧能看见起伏。“再遇到麻烦事情,我肯定能给你帮上忙!”
“二毛哥现在是咱们这些新入行弟兄们的头儿!”段清靠近程名振耳边,低声汇报。“八百多乡勇,最后只留用了二十个。都是些没根没基的,如果不是二毛哥给罩着,几乎能被人欺负死!”
二毛不是先前那个二毛了!程名振瞬间明白了对方变化的原因。馆陶县的衙役们插手各个行业,每年红利滚滚。林县令为了酬劳乡勇们的战功,不得不留用了一批人,无形中却等于分薄了郭、贾两位捕头的饭碗。以郭、贾两位平素的为人,能容下这些新来者才怪!
“程教头回来就好了。县令大人一直说他的命都是教头救的。有教头在上边替我等说话,那帮家伙肯定不敢再欺负人!”韩葛生对自己半年来的遭遇也很不满,压低了嗓子,向程名振递话。
看到大伙眼里的期待,程名振忍不住轻轻皱眉。当日出使张金称大营,他已经决定万一自己能够平安回家,就立刻辞去兵曹职务,再不于衙门口这个大染缸里边混搅。后来懊恼劲头过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当兵曹的俸禄。以后这段时间内何去何从,着实难以定夺。但今天刚刚与弟兄们相见,有些话没有必要说。所以犹豫了一下,含混地回应道:“大伙都小心些吧!我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未必还适合继续当差!况且过些日子成亲后,我还得去平恩县那边看看祖坟,一来二去又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
众衙役们楞了楞,纷纷将头侧了开去。王二毛怕程名振心里不痛快,笑着抢过话头,“马上到家了,小九哥看看我帮你挑的宅子怎么样?开绸缎铺子的老赵被张金称吓破了胆子,举家搬往郡城去了,急着出手,只收了七吊钱便在房契上按了手印儿!”
七吊钱,对于馆陶县成贤街上的宅院来说,几乎是半卖半送的价格。程名振有些吃不准,扯了把好朋友,低声问道:“你没用强吧。咱们虽然当了捕头,可不能学别人!”
“看你说的!”王二毛笑着摇头,“被人欺负的滋味,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你救了全城老小的命,人家听说是给你买宅子,恨不得不收钱。是我强把价钱抬到了七吊钱!我自己的宅子就在你家隔壁,一样的大小,结结实实花了近二十吊呢!”
说罢,他笑着用手前指,“就到了。三进三出的大院。水井,花厅,都是全的。我怕大娘一个人住着闷,还帮你买了两个丫鬟伺候她!都才十二,长得水灵着呢!”
“哦!”一连串的好消息让程名振有些头晕。王二毛的表现很不正常,好像极力在掩饰这什么。他能感觉得到,偏偏又猜不出隐藏于好朋友笑容后的真相。迷迷糊糊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看到一排整齐的青砖碧瓦。家门口,几丝银白色的头发在风中飘着,根根牵动人的视线。
娘亲站在那里,被两个陌生的小丫头搀扶着。刹那间,程名振失去了思考能力,忍住泪,一步一步先前跑动。
“我的儿,你可回来了!”泪眼朦胧中,他听见娘亲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