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 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歌声顺着山风传过来,断断续续飘入人的耳朵。填的是新词,用的却是慕容鲜卑家的旧调。婉转悠长,萦绕不绝。
刘武周军的士卒多从马邑、雁门两郡征募,胡汉各半,听到后心里还没得过于凄凉。军中的将校却多为当年他在左武侯的旧部,不折不扣的中原儿郎。耳朵听着民谣,心里想到自己死后,妻子儿女没有照顾,不觉黯然泪下。
尉迟敬德暗叫一声不妙,再听一会民谣,不用敌人来打,自己的军心已经散了。赶紧鼓足了中气,奋力喊道:“别听山上的狐狸叫唤,他们怕了,才想出这些歪招。马上整队,这回,老子亲自打头阵!”
话音未落,背后突然一阵号角响。紧跟着,三百多名骑兵如疯虎般从树林深处扑出了,一口咬在了队伍末端。刘武周军正听歌听得伤感,竟无人知晓这支骑兵从何而来,慌乱之下,来不及防备,被砍了个人仰马翻。
“稳住,稳住。跟我来,杀了他们!”尉迟敬德气得七窍生烟,带动自己的亲兵迎了上去。慌乱之中,哪那么容易让坐骑加起速度。等到他终于将麾下士卒整顿好了,摆出了迎击队形。敌军已经过够了瘾,呼哨一声,策马驰去。只留下一杆“王”字大旗,在尘土中迎风招展。
“不报此仇,某誓不为人!”尉迟敬德咬牙切齿,冲着敌军的背影破口大骂。骂够了,才忽然想起正主儿还在牛头山上看热闹,刚才那些不过是一哨奇兵。
“整队,跟在我身后杀上去,将他们踏成肉酱!”将长槊向正确方向指了指,他大声命令。说罢,一带坐骑,率先冲在队伍前方。
“将军且慢!”陆建方不知道从哪里又钻了出来,斜刺拦住尉迟敬德的马头。“山上弓箭手太多,贸然上前,讨不到任何便宜!”
“谁把你给放出来了,哪个有如此狗胆!”尉迟敬德正在火头上,指着陆建方的鼻子骂道。如果对方不提醒,也许冲到一半,他自己就会意识到指挥失误,将弟兄们重新带下山坡。如今被对方点醒了,反而觉得又羞又气,明知是错,也不想回头了。
“他们绑得不够紧。刚才敌军偷袭,末将不敢坐以待毙,只好自己逃出来了!”陆建方向尉迟敬德抱了抱拳,心平气和地回答。
以他在军中的资历和人望,的确也没弟兄敢真将其捆成一团,嘴里塞上马粪。刚才将他拖走,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尉迟敬德下不来台而已。此刻尉迟敬德急火攻心,方寸大乱,大伙不敢劝阻,只好又将陆建方请出来,给尉迟敬德头上泼点儿冷水。
看到对方始终不卑不亢,尉迟敬德的气反而小了,点点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我要亲自领军冲阵,你恰好帮我居中调度!”
“以将军的勇武,敌阵当一鼓而破。”强敌面前,陆建方顾全大局,不再跟尉迟敬德硬顶。“但咱们就这两千多精锐,不能一次全葬送在这里。敌方所凭,不过是弓箭和强弩而已。如果我军编树枝为盾,上覆泥浆,即可挡住弓弩攒射!届时将军持槊上前…….”
“多谢老陆指点!”尉迟敬德眼神一喜,跳下坐骑,冲着陆建方长揖及地。“昨夜是某气极,得罪之处,请老陆多多担待。等灭了这伙贼人,给弟兄们报了仇。回到城中,是打时罚,某家决不敢逃。”
“别说这些了。昨夜我也是发了疯,满嘴跑舌头!”陆建方摆摆手,低声回应,“末将这就组织人手去砍树枝。还请将军多加戒备,免得贼子故技重施!”
“嗯!”尉迟敬德低声答应。随后分派出两股骑兵,每股五十人左右,搜索营地周围,以免给敌军可乘之机。不一会儿,搜索队归来汇报,敌军已经走远了。但昨夜派出去的斥候折损殆尽,尸体被丢在荒野中,战马兵器和铠甲都被敌人偷走。
“不管他。杀光山上的那群狗贼,反正他们是一伙!”尉迟敬德挥了挥拳头,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陆建方准备好了三百面树枝泥浆制造的巨盾,让军中身强力壮者举着,走到了尉迟敬德近前。
“直接向上佯攻,推到敌军鹿砦前面去。骑兵下马,跟在盾牌后慢慢前行,待盾牌手与敌军接触了,再上前冲杀!”尉迟敬德沉吟了片刻,低声布置。
这支劲旅乃刘武周军的菁华,虽然受到了挫折,依旧能有条不紊地执行主将命令。不一会儿,攻击序列重新排好,尉迟敬德向陆建方拱了拱手,将营盘交给对方。然后带领全军,缓缓压向山坡。
没见过这么丑陋的战术,鹿砦后的守军有些傻眼了。先是慌乱是射了几轮羽箭,发现效果不大,又调动弩手上前,对着盾牌攒射。无奈陆建方临时赶制的盾牌用料实在充足,迎面可射透两层皮甲的弩箭砸在泥盾表面,居然只能砸出一个坑来。根本伤不得盾牌后的敌人分毫。
“保持速度,保持速度,不必太快!后边的人赶紧跟上!”见到泥盾战术奏效,尉迟敬德大喜,低声向后传话。
“将军有令,保持速度,后边的人跟上。”亲卫们一个传一个,将命令从队伍前方传到队末。所有人都确信这回胜券在握了,双方兵力差不多的情况下,尉迟将军从来没输给过任何敌手。只要他冲上去,一手挥槊,一手持鞭,多少勇士也挡他不住。
很快,队伍欺近鹿砦一百步之内。脚下,开始出现战死者的遗体,横七竖八,血迹斑斑。尉迟敬德命令队伍停顿了一下,一边整理阵型,一边命人将死去的袍泽抬往后方,准备安葬,不留给野兽糟蹋。这一招令他重新凝聚了不少士气,很多弟兄看到死者插满羽箭尸体,眼睛就红了起来,握刀的手青筋直冒。
鹿砦后的羽箭越来越稀落了。防御方将领发现自己一直在做徒劳无功的事情。干脆停止了射击。“继续向前!加速!”尉迟敬德知道冲锋的机会到了,沉声喝道。盾牌手们立刻加快脚步,率先冲过敌我之间的距离,轰地一声,将树枝和泥巴制造的巨盾,砸在了鹿砦之上。
“举槊,冲上去!”尉迟敬德大叫,将铁鞭丢给亲兵,双手平端大槊,一步踏到了盾牌上。结实的盾牌晃了晃,撑住了他的双腿。紧跟着,他跳过鹿砦,长槊急挥,将蹲在鹿砦后的三名敌人同时砸了个粉碎。
槊锋出传了的感觉,令尉迟敬德双臂酸麻,牙齿发涩。轮圆了铁锤却砸了个空,就是这种感觉,未投军之前,他没少尝到类似的滋味。三个躲在鹿砦后的敌军顷刻间显出了原型,哪里是吓破了胆子的窝囊废,分明是三个稻草人,船上了士卒的衣服而已。
陆续跳进鹿砦的将士们也发现上当,接连砍翻了无数“敌军”,却没见到半滴血迹。先前向他们放箭的那些家伙早就跑到两百步开外去了,一边顺着山坡另一侧向下狂奔,一边回过头来频频招手。
“尉迟将军,我家程将军说了,谢谢远送。那些稻草人,就当礼物赠给你了!”逃兵当中,几个生性滑稽的家伙大声呼喊,唯恐尉迟敬德没被气疯。
“拿弓来!”尉迟敬德怒吼,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伸了几次手,都没人回应。这才想到,此地乃敌军营寨,自己平素用的强弓留在山下,根本就没带在侍卫的手边。
“将军,穷寇莫追!”一名侍卫唯恐尉迟敬德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凑上前,低声提醒。
“用你说。”尉迟敬德回手,将对方推了个趔趄,“整队,下山,从山底绕过去,抓住他们!”
“敌军去向不明!”侍卫躲开数步,继续提醒。
“什么?”尉迟敬德眉头紧皱,举目四下张望。那些在山上担任疑兵,最后才逃走的敌军已经越跑越远了。很快跑到北侧山底,又小跑着爬上另外一个山坡,消失在一片绿色之间。葱茏的群山深处,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对手,扯开嗓子,继续没完没了地唱道:“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 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