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杜疤瘌的郁闷,郝老刀也无药可医。陪着对方叹了会儿气,咂了咂嘴,低声道:“有句话,我说出来三哥你别不爱听。前几年啊,咱们可都没少造了孽。可你我杀人放火过后,却都大富大贵了。这报应啊,不会着落在……”
“放屁,放你个老丫子屁!”没等郝老刀感慨完,杜疤瘌向被针扎了屁股般跳了起来,大声喝骂,“你姓郝的杀人放火,我杜疤瘌坏事做绝,可那都是咱们的孽,关小九和娟子两个什么事情。要说作孽,凡是那时候活到现在的,有谁手上没沾过血?算起来,小九子还是最善良的呢,若是没有他,咱巨鹿泽老少爷们儿能走出来一半儿就烧高香了!”
“三哥,三哥,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真不是在咒小九。娟子怎么说也是我徒弟啊,我再害人,能害她吗?”郝老刀现在早就没了年青时的火爆脾气,挨了骂也不还嘴,陪着笑脸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杜疤瘌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喘息着质问。
“按说,娟子体内的毒早解了吧?”郝老刀想了想,低声问道。
“当然!这么多年了,什么毒不随着汗排了去!”杜疤瘌点点头,非常有信心地回答。
“小九长得虽然俊了些,也不是个娘娘腔吧!”郝老刀笑了笑,继续问道。
“有屁你快放,别膈应人!”杜疤瘌又是一记大白眼丢将过来,低声怒骂。
“老驼子生前曾经说过,他们两个,身上都没毛病!”郝老刀点点头,叹息着道。“既然不是人的毛病,就得从外边找原因了。三哥你想想,当年跟咱们一道杀人放火的,包括孙九爷和张二哥在内,有几个得了善终?怎么唯独你跟我,大字不识几个,却吃上了五品官的俸禄?如果老天爷让杀人放火者个个金腰带,那还有天理么?小九和娟子都是好人不假,可老天爷已经让三哥你大富大贵了,还会接着让你子孙满堂么?所以我想着啊,恐怕毛病还是出在咱们哥俩身上。是咱们,是咱们享了不该享的福,拖累人家小九夫妻了。”
“放屁!”杜疤瘌继续喝骂,但气势却明显弱了下来。过去很长一段岁月,自己不杀人就没法活,所以必须像野兽一样时刻露着牙齿。但那并不意味着从内到外全都变成了野兽。当安定日子再度来临时,后悔和畏惧就像毒蛇一样缠了过来。杜疤瘌脸皮薄,不会像郝老刀这般偷偷忏悔。但每每在午夜,他却总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我知道我说的也许就是屁话!”郝老刀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但我觉得啊,咱们还是多做些善事吧。就算不为自己赎罪,也给后代积点儿德!”
“这会儿才想起积德行善来,还不晚么?”杜疤瘌放声长叹,“唉,我们老杜家对不起小九啊。我缺德遭报应,老杜家活该绝后。可鹃子他生了娃也该姓程,不姓杜啊!”
“哪还有早晚一说,能做点算点呗!咱也没指望立地成佛!”郝老刀陪着叹了口气,低声劝道。“三哥你年龄不小了,别再娶那些娇滴滴的大姑娘入门了。即便鹃子看了不说话,也想想小九的名声啊。这上党郡遍地都是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你是侯爷的岳父,家里却藏了一堆民女不用,不是给小九找麻烦么?”
“我不是想给自己留个后么?”杜疤瘌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辩解。
“留下了么?这么多年了?”郝老刀看了他一眼,冷笑着问。
“随你,随你!”杜疤瘌又羞又怒,跺着脚发狠,“明天我就把她们都打发了。学着你吃斋念佛还不行么?我那是缺德么?我可是吃着朝廷的俸禄,官府可以给养着一妻一妾的!”
郝老刀笑了笑,低声提醒,“按朝廷的规矩,小九还可以娶一妻三媵呢,他可是正经八本的县侯?!”
杜疤瘌辩不过,摇了头叹气。叹完了,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没拦着小九娶妾。事实上,我还跟鹃子没少说过这事儿。可小九子不松口,我这做岳丈的,咋也没有替女婿往家里领小老婆的道理吧?”
“你啊,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郝老刀气得直摇头。“知道人家小九是什么意思么?好好想想,然后再琢磨怎么帮自家女儿!”
“什么意思?”杜疤瘌低声请教。“你是娟子的师父,你别干看着啊,既然知道,还不帮忙想个办法?”
“我早就想过。想明白了才不帮!”郝老刀笑了笑,低声提醒。“你也不看看鹃子是什么脾气,小九现在是什么地位?寻常人家的女儿,能送进侯爷的大门么?我敢说一句,头天小九娘放出消息说要给儿子纳妾,第二天,媒人就会挤破脑袋。一个个,还肯定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背景不会比二毛的正妻低。那样的女人进了程家,按朝廷规矩,也要给一份诰命,不能算普通的侍妾。长得如花似玉,身后有家族支持,自己又有诰命在手,不小心再生个儿子出来,你让鹃子往哪里摆啊?”
“这…….,这,哪能说生就生啊?!”杜疤瘌没想到纳一个妾还有这么多牵扯,愣了愣,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止这些呢!”郝老刀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开国侯的身份,可是能传给子孙的。鹃子无所出,别人能不母凭子贵么?就鹃子那个脾气,被人骑到头上,她能忍得了几时。万一哪天忍不住了,来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你让小九是帮着孩子他娘报仇雪恨呢,还是帮着鹃子毁尸灭迹?”
“那,那怎么可能。多少年后的事情呢。你尽瞎说!”杜疤瘌绝不敢相信郝老刀说的话会发生,额头上却滚滚是汗。“那,那我怎么办?看着小九绝后。那我们老杜家,可忒对不起老程家了!”
“所以,我说咱们不如就糊涂着,另想别的办法!”郝老刀点点头,低声建议,“小九怜惜鹃子,不提纳妾的这个头儿,你也别主动撩拨他。不远处九京山上有座大庙,据说很是灵验。年前的时候,我已经捐了些香火钱,让和尚给鹃子和小九祈福。但还没见到效果。要不,改天寻个暖和日子,三哥你跟我一道上趟山?就算看风景了,也好过天天在家里边闷得发痒!”
“要去,就别光想着看风景。这东西关键在一个心诚。至少得斋戒三天,然后一步步从山底走上去!”杜疤瘌的脸色突然郑重了起来,低声说道。
“行,我这去让人准备。不光九京山,周围大小寺庙全拜拜,说不定哪个菩萨就开了眼!”郝老刀点点头,然后关切地道:“你的腿还走得动么?山上山下,可是不近的路呢。让仆人背着,恐怕佛祖看在眼里会怪罪!”
“走不动,我就爬上去!”为了女儿的幸福,杜疤瘌也豁出去了,“都怪老驼子,尽干没屁股眼子的事儿。头天还给我扎着针呢,第二天连招呼都没打,就给阎王爷号脉去了!唉!害得我的病落个根儿,这辈子是甭想治好喽!”
提起不久前亡故孙驼子,郝老刀心里又是一阵凄惶,“是啊,这老家伙,还郎中呢,治得了别人,治不了自己。将来在地府见了面,我非拿酒葫芦灌他不可!”
“葫芦不顶用,得抱着坛子上!”杜疤瘌抹了抹眼角,笑着补充,“我估摸着,咱们这些人上西天是没指望了。地府里边,却还能做个伴儿。到时候结成一伙,照样是谁也不吝!”
“三哥你就作吧,这辈子还没作够啊!”(注:第三声)
“嘿嘿,嘿嘿!”杜疤瘌揉着眼角干笑,“够了,能不够么?你都说过了,我杜疤瘌一辈子没干好事儿,到老了却捞到身官服穿!还能不知足么?况且我女儿嫁给了侯爷,她自己还有一身诰命。知足了,知足了!”
“哪止啊!”郝老刀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要说你我这辈子,可真没白活。你数数啊,咱们当年出塞的时候,顺手一拉扯,就抓住了一个王爷。入巨鹿泽后又一划拉,就划拉出一个侯爷,一个爵爷!就这资历,旁的不说,到了地底下后,牛头马面跟前都能咧着嘴吹上三天!”
“还一个国公呢,一个当右武卫大将军的国公!”杜疤瘌笑着补充,“你怎么把大眼给忘了。那小子,我一见到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前几天邸报上说,他又把窦建德给摆了一道。带着郭孝恪、魏征两个跑路了。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长安!”
“跑路了?我还真没注意到。那他阿爷呢,他那当人质的阿爷怎么办?”郝老刀楞了一下,皱着眉头追问。
当年他们二人跟商队出塞,路上曾经帮助过两个少年。结果这两个看上去没什么出息的少年人,如今却都位极人臣。其中做了郡王的,就是博陵大总管李旭李仲坚。而做了国公的人,则是被李渊赐予了国姓的徐世籍徐茂公,当年眨巴着一双明澈无辜的大眼睛,不知道骗翻了多少老江湖。
自从得知徐大眼做了瓦岗山二当家那天起,杜疤瘌就一直以慧眼识英才而自居,听郝老刀问,笑了笑,很自豪地说道:“如果被窦建德杀了老父,那他还是徐大眼么?据小九说,大眼事先抓获了王世充帐下的大将刘黑闼,献给了窦建德。所以跟窦建德恩怨两清。窦建德那家伙对身边人狠,对外人客气。得了大眼的好处,当然不能翻脸不认。所以,小九估摸着窦建德不会拿大眼他阿爷怎么样。弄不好还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然后礼送回来!”
“这……”郝老刀听得满头雾水。但仔细想想,窦建德还真是这么个妙人儿。笑了笑,叹息不语。
说起这些不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杜疤瘌心情轻松了不少。喝上几口茶润润嗓子,继续向自己脸上贴金,“你说,如果咱们当年不带着旭子跟大眼出塞,他们两个会怎么样?估计当不上王爷和国公吧?改日见了面儿,他们是不是还得摆酒谢谢咱俩?”
“呸,你就给自己长脸吧你!”郝老刀一气没顺过来,嘴里的茶水全喷到了衣服上。“你个老不要脸的家伙,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旭子跟大眼是什么人啊,那是人杰,懂不?就像两大块狗头金,即便你我当年没看见,也不会被当做沙子卖。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而已!”
“甭管怎么说,博陵郡王当年给我牵过马。莱国公当年叫过我一声三叔!”杜疤瘌涎着脸,得意洋洋。
“还好意思显摆,当年是谁欺负旭子年少,天天寻思着挑人毛病来着?”郝老刀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玉不琢不成器!”杜疤瘌越说越上脸,毫不犹豫地反驳。话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有些太无耻,大笑了几声,低头去抹眼角。
“对,改天见了旭子,这话一定要亲口告诉他!”郝老刀笑着点头。
“估计是没机会见他了。人家现在可是坐镇一方的极品大员!跟咱们这些有名无实的散职不能相提并论!”杜疤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你说奇怪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听到旭子打别人,我就觉得解气。听到别人打旭子,我就觉得揪心。”
“毕竟看着他长大的!”郝老刀笑着点头,“虽然隔得远了,可心里头从没把他当外人。被他打败那次,命都差点儿没了,我却没怪过他。反而觉得挺佩服,挺高兴。”
“是啊。当年在襄国郡时,看小九提心吊胆的整军备战,我心里老不是滋味儿了!好在旭子没打过来。否则,我还真不愿意看到他。”
“你那是被他打怕了!”郝老刀又啐了一口,笑着奚落。
“怕是肯定的。更多的是不愿意跟他交手。心里边愧得慌。”杜疤瘌叹了口气,坦然承认,“一旦见了面儿,他要是问我,‘疤瘌叔,我给你的珠宝呢,你不是用来搭救孙九叔了吗?九叔呢,你把他救到哪去了?’不用他动手,我自己抹了脖子的心情都有!”
“是啊!”郝老刀低声叹息,“好在他没打过来!”
想起那些发黄的陈年往事,老哥俩个就像喝了很多酒一般,醉意熏然。又过了片刻,杜疤瘌想了想,笑着说道:“可也奇怪,你说旭子这孩子。收拾咱们,收拾高士达,收拾突厥人,都一溜溜的,顺手的事儿。但碰上窦建德,却一直分不出个胜负来!窦建德什么本事你也知道,真正兵力一样,实打实地开战,连小九都能轻松把他干掉,更何况现在旭子还有罗艺帮忙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郝老刀站起身,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提醒,“三哥,这话咱俩叨咕叨咕,出了门,你可千万别再想起来。你仔细琢磨琢磨,老张当年为什么非要跟小九掰了!如今的皇上跟旭子之间,不跟老张当年和小九之间差不多么?我觉得,以旭子的聪明,绝不会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上身。弄不好,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准备出路了。窦建德晚被灭掉一天,他就能多准备一天。”
“哦!”杜疤瘌眨巴着眼睛,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郝老刀的言语消化干净。这几句话可真够大逆不道的,张金称什么人啊,能跟皇上比么?可仔细想想,其实也没差多少。张金称抢地,抢钱抢女人。皇上呢,抢江山,将宝藏,抢绝世美女。只是手段不同,能力有大有小而已。
唯独与众不同的,就是小九和旭子,他们两个要的和别人不一样。但仔细区分,小九和旭子也有差别,小九踏实,实在,偶尔有点小心思,却依旧让人愿意拿他当个晚辈。而旭子,则像自己当年出塞时在燕山上看到的那些古松,吸尽天地英雄气,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依旧不倒。无论何时何地看见,都令人敬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