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损结果很快便统计完毕。在刚才接触中总共有两个半旅的乡勇投入了战斗,当场阵亡了三十人,伤十七人。而流寇们在试图翻越木栅栏时吃了兵器太短的亏,被捅死四十九人,带伤撤下者不计其数。
单纯从敌我人数损失对比上看,乡勇们首战的结果非常优秀。只是他们的人数仅有一千,而敌人的数量却无法估量!这个鲜明的数字对比让任何人乐观不起来,包括故作镇定状的程小九。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只能尽量找一些己方的优势来鼓舞军心。
“他们没有弩车!也没有攻城锤和云梯!”指着远处的火光,程小九大声叫嚷。他说的这三样都是兵书上记载的破城利器,没有这些重型装备,馆陶县的城墙便能多挺很长时间。可惜乡勇们对弩车和云梯没有半点儿概念,只是蹲在同伴尸体旁低声哭泣。这些老实巴交的力棒现在终于想起了害怕,终于明白,原来那三斗米的军粮,并不是可以轻松吃到肚子中的。
“哭什么,敌人不是退了么?他们连铠甲都没有穿,根本打不过咱们!”董主簿扯开嗓子,大声咆哮。这是另一件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流寇们的训练程度和装备情况与乡勇一样糟糕至极。馆陶县临时赶制的竹片弓和竹杆箭在五十步外根本穿不透单层猪皮,却也给流寇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横在栅栏外的尸体中,有十几个便是先被羽箭射伤了的。慌乱之下,伤者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乡勇们活活戳死。
乡勇们依旧默默流泪,手中却始终不肯再放下已经被血水润滑了的长枪。‘他们已经不再是群力棒!’程小九心中灵光一闪,突然记起了当年父亲对自己讲过的话:只有见过血的士卒才是真正的士卒。再次定睛观看,细心地他果然于乡勇们身上发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杀气,就像一把刀开刃之前和开刃之后的差别。虽然都可以称作刀,砍出去后的效果却判若云泥。
“韩葛生、段清、蒋百龄,你们三个带着弟兄们先退下去休息,换其他旅的人上来!”这个时候,继续软弱下去就是对所有人不负责任。程小九又扫了身边的乡勇一眼,点着几个队正的名字命令。
“是!”韩葛生和段清两个大声领命。蒋百龄却小心地向身后看了看,低声建议道:“长史大人,您是不是去县尊那里知会一声!大人他一直在看着咱们,估计等战果早已等得心焦!”
“这只是流寇的第一波试探!”程小九皱着眉头回应。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如果事事都要退到后边请示一遭的话,这仗打起来就更困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接受对方的建议,想了想,低声补充道:“不过让大人知道一下也好。至少弟兄们的功劳会被仔细记录在案。你们先带队在这戒备着,我去给大伙请功!”
众乡勇闻听此言,抽泣声立刻就小了下去。林县令在征召乡勇时曾经答应过大伙,战时另外有赏钱。杀了敌人,赏钱按人头计算。栅栏外边尸横枕籍,若是县令大人肯遵守前诺的话,估计大伙又能分到一笔额外的财富。
程小九看得叹气,犹豫了一下,又事先声明道:“若有赏金,战死的兄弟们拿大头。活着的兄弟们分小头。大伙家里都有老有小,谁也别亏了谁。”
“那是,那是,长史大人尽管放心!”蒋百龄连连点头,催着程小九赶紧去向林县令讨赏。
“你等千万小心!”程小九又婆婆妈妈地叮嘱了一句,转身跑下残墙。
刚才残城上战斗打得激烈时,林县令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心中没有半点把握凭借千余乡勇守住馆陶,但如果一箭不发便带头逃走的话,日后无论杨玄感造反成功,还是当朝皇帝陛下从辽东返回,都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所以,初次交手的结果对他极为重要,将直接左右着他的后续决策!
看到满脸是血程小九向自己跑来,林德恩的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失了身份,只好强作镇定地迎上去,低声询问道:“贼人退了?弟兄们损失如何?你自己呢?没再受伤吧?”
“禀告大人!”程小九站稳身形,大声回应,“我军阵亡三十,轻伤十九,无人重伤。当场杀敌近五十,伤其数百。贼人气力不济,已经暂时退避!”
“好,好,弟兄们好样的!”林县令连连点头,心中一块石头砰然落地。程小九能带人打退敌军第一次进攻,就能打退敌人第二次。流寇们素来没长性,万一不堪损失而退走,自己跟任何人就都好交差了。
周围请战的百姓同样听得兴奋,举起手中的兵器来,再度请求上城杀贼。程小九四下扫了一眼,抢在林县令做决定之前建议道:“启禀县尊大人!夜色太浓,张金称只是在小规模试探。卑职建议让第一波参战的弟兄先撤下来休整,其他几队轮番上去。明早日出之后,也许我军会面临一场真正的恶战!”
“好,好,就按你所说布置。”林德恩现在是怎么看程小九怎么顺眼,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从衣袖中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令牌,他先向众人晃了晃,然后大声吩咐道:“本县就把三团加一旅乡勇的调度权都交给你。若有不服从者,你尽管自行处置,不必禀告本县知晓!”
“谢大人信任!”程小九感激地躬身。“属下还有一个请求,望大人成全!”
林县令捋须而笑,“说吧,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本县一概照准!”
“弟兄们舍命杀敌。请大人传令抚恤战死者,以励士气!”程小九双手抱拳,大声请求。
“那是自然!”林县令本来就不是个很吝啬的人,况且这笔钱又不用他自己从口袋里边掏。“本县早有准备。你去告诉弟兄们,活着的每人每天赏钱五十,战死的抚恤家眷肉好两吊。杀敌一人,奖钱半吊。当天兑现,决不拖欠!”
话音落下,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特别是那些刚才没轮到上去参战的乡勇,心中对鲜血和死亡还没有任何概念,兴奋的叫声中透着惋惜,好像刚刚错过了场难得的发财机会般。
“我等也要参战,我等赏钱减半,也愿上城杀敌!”挥舞着砍刀铁锤的民壮们第三度大声请战。
“感谢乡亲们的厚爱!”程小九四下抱拳,“今夜请你等为众乡勇呐喊助威。明日天亮,定有大伙施展身手的机会!”
说罢,他举起林县令所交给的令牌。将蒋帮闲、李老酒、董主簿三人麾下还没参战的几旅乡勇分成两个班次,每个班次放了两百长枪手和一百弓箭手。依序和城上的守军轮换。又叫过站在一边畏缩不前的王二毛,当众命令道:“你和周队正带领天枢旅上墙巡视,以防张贼派人从其他几个方向爬城。若是其他城门有了闪失,你也别回来见林大人了,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
“小九哥!”王二毛感动得直想掉眼泪。刚才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对不住程小九,本以为小九吃了一次亏后,肯定不会再像先前一样拿自己当兄弟。却没料到程小九根本没将他被张亮吓瘫了的丑态当回事情。依旧给他安排了个既安全又能赚到钱的差事做。
程小九伸出手去,轻拍二毛的肩膀,“去吧,别耽误了县尊大人的事儿。阖县父老的安危,就担在我等肩上!”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听者无不动容。百姓们争先恐后让出一条通道来,目送着王二毛与周礼虎两人远去。待天枢旅的弟兄去得远了,程小九又毅然转过身,冲着林县令深施一礼:“请大人在此掌控全局,以挫敌人威风!”
如此风光且安全的安排,林县令当然万分满意。当即轻轻点点头,笑着吩咐道:“你尽管去吧,注意自身安全。其他诸事全交给本官,本官定然保你无后顾之忧!”
‘只要大人满意就好!’程小九嘴上不说,心中却把很多事情看了个通透。刚才蒋百龄一再催促他向县令大人汇报战果,无非就是为了提醒他切莫将行军长史的身份当真。这里是馆陶县衙,不是什么大总管行辕。长史这东西,听起来威风八面,在衙门里却没有相应的编制。所以,该请示,该汇报之处一样不能少,免得上下起了误会,害得将来大伙都跟着难做。
“怎么,你还有不放心之处么?一块儿说出来,本县为你做主!”林县令看见程小九脸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询问。
程小九摇摇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没有!卑职上城准备去了,贼人或许顷刻便来!”
说罢,他转过身,再度走向今夜的战场。该交代的场面话都交代了,能注意到的地方都注意了。如果这样做还会被人挑毛病的话,自己也只好认命了。凭心而论,对付这些官场上的东西远远难于对付城外的流寇。应付城外流寇的进攻时,他虽然也惊慌害怕,但心里却没有那样空。而面对着恩公林县尊和几位似笑非笑的同僚时,他总觉得脚下不踏实,就像走在一根独木桥上般惶恐。
芒刺在背的感觉很快就被另外一种紧张所取代,当他刚刚回到栅栏墙附近,张金称的人便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回,流寇们调集了大量的弓箭手,摸着黑对乡勇们进行远程打击,将木栅栏上下射得全是白羽。
有了刚才的经验,程小九应对起来从容得多。在张逊、臧大朋、孙继等几个得力队正的帮助下,乡勇们迅速隐藏到了流寇们看不见的角落。待敌军的火把一靠近,弓箭手们立刻瞄着光亮处展开还击,将流寇们射得抱头鼠窜。
攻城的序列没等靠近城墙便已经濒临瓦解,气得流寇头目大声咆哮。通过各种手段,此人终于将麾下喽啰驱赶到了城墙根儿下。还没等将胳膊搭上残墙,无数碎砖乱瓦又兜头砸了下来。
“啊——”被砸伤者发出凄厉的呼喊,听到乡勇们耳朵里却如同仙乐。万一那人死在城墙下,就意味着大伙又多了半吊钱的收入可分。这样盘算着,更多大小不等,轻重不一的石块瓦块从阴暗处飞落,激起更剧烈的惨叫和更恼怒的喝骂。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无数鼻青脸肿的喽啰兵从残城边缘探出头,没等交手,气势已经输了三分。
“端枪,第一队端枪,顺着栅栏缝隙平刺!”程小九的命令声比上一轮战斗清楚了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一点儿慌乱。百余名新上来的弟兄快步上前,闭着眼睛将手里的缨枪向外一捅,鼻孔中登时就闻到了血腥气。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一些胆小的乡勇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待程小九出言呵斥,立刻有各队队正大声提醒道:“一个半吊,快拔枪,别耽误功夫!”
殷红色的枪缨快速回收,中途不知道溅上了敌人的血还是袍泽的血,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看上去娇艳如花。第二队长枪手迅速上前补位,贴着第一排弟兄留下的缝隙将缨枪向栅栏外捅去。“半吊钱,半吊钱!”他们恶狠狠地念叨着,无师自通地安慰着自己。肚子里边翻江倒海,下手却毫不犹豫。
第二波敌军以比第一波敌军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至少在栅栏前留下了三十具尸体。那意味着十五吊钱。分在每名参战者头上,可以分到五十个足色肉好。乡勇们默默念叨自己应该分到的赏金,强迫自己忘记对死亡的恐惧和丧失同伴的悲痛。这一轮不幸死在喽啰们刀下的乡勇只有六个,但他们已经可以瞑目。两吊钱的抚恤,够家中老小至少生活一整年。再算上杀贼的提成,总和已经超过了他们在码头上扛几个夏天大包的全部收入。
发财的机会源源不断!第三波流寇转眼就杀到了残城下。紧跟着,是第四波,第五波和第六波。乡勇们转眼就轮过了两轮,每个人算下来都增加了百余文的收入。但新的发财机会依旧没完没了的出现,累得他们气喘如牛。
一个时辰过后,乡勇们便没心思再统计自己今夜能赚到多少钱了。枪缨黏黏地贴到了枪杆上,手中的白蜡杆子滑得几乎掌握不住。“一百五十,一百七十,一百八,再杀一轮,明天上酒楼吃肉!”只有各队的队正和伙长们,还机械地报着本队弟兄平均分到的铜钱总数。以此激励大伙越来越消沉的士气。
只有活着坚持过今夜,才能有机会亲手将高额的赏钱带回家,才能再次看到妻儿老小脸上久违了的微笑。对家人的挂念和对财富的本能追求,牢牢地拴住了乡勇们的脚步。他们被潮水般涌上来的流寇们打得几度面临崩溃,却又几度在程小九的组织下将敌人打得先一步逃走。“贼人支持不住了,打完这一轮,就能回军营拿钱!”旅率,队正们哑着嗓子,一遍遍散布胜利就在眼前的消息。最终的胜利却迟迟不肯到来,反而是阳光在东南方向率先射穿了夜幕。
天是在激战中亮起来的,城内城外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火把什么时候开始变暗。当第一缕阳光冲破早晨的乌云洒向大地的时候,所有参战者都楞了一下。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与自己拼杀了半夜的仇敌,被对方的面孔和战场上的惨象吓得汗毛直竖。只用了半个晚上,残城外就躺下了三百多具尸体,鲜血溅满了整段残城,润得每一寸泥土都殷红如火。
阳光的照射下,火红的泥土跳跃着,刺得人眼睛生疼。乡勇们几乎无法相信那些传说中吃人心肝的强盗,居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一样满是老茧的双手,一样愁苦的面孔,一样被岁月压得微微发驼的脊背。如果不是被一道栅栏将他们彼此隔开,他们几乎以为,那倒在栅栏外的尸体就是自己。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乡勇主动放下长枪。他们已经无法再将兵器放下了,在那条指向城墙的血路尽头,可以看见张金称军匆匆搭建起来的大营。打了一整夜,营中的人数依旧多得无法数清楚。其中不乏已经两鬓斑白的老汉和刚刚长到四尺高的孩子,一个个举着刀,在营门口慢慢整理队形。他们没有吃早饭,他们的早餐在馆陶城里。
要么自己家的老人和孩子被这些人杀掉,要么将这些老人和孩子杀死。现在,乡勇们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
而这场杀戮,不过刚刚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