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夫妻两个都起得迟了。好在窦家军正值大肆扩张之际,还没来得及制定什么级别的将领每天必须到中军应卯的规矩,从而避免了另外一场尴尬。
堪堪到了上午巳时,前景城县丞孔德绍奉命而来。送上窦建德亲笔书写的一张收据,上面写着从洺州营处得到干肉五百斤,干菜两千斤,还有干制的野兔、山鸡等各百十头。对于物资匮乏的大军来说,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之举。所以窦建德代所有伤号感谢程将军高义。他日若有所获,必然如数奉还。绝无亏欠云云
“窦天王太客气了。正所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洺州营既然入了窦家军,自然是所有物资都可归天王调遣。些许干肉干菜,实在犯不找再劳动孔先生亲自跑上一趟!”程名振不敢怠慢,冲着孔德绍拱手施礼。
孔德绍后退半步,大咧咧地摆手,“天王说,今后大伙是一家人,自然打下城市堡寨来,所有物资按战功分派。但以前属于各营的,还是由各营自行处理。他虽然是总当家,也不能强取豪夺!”
程名振略一转念,立刻明白了窦建德这样做的意思。眼下投靠窦建德的不止洺州军一家,像杨公卿、崔元逊、范愿、刘雅、王小胡等人,各自也有各自的营盘和财货。如果窦建德今天不明不白的拿了洺州营的干肉干菜,改日就可以随便拿其他各营的财货。而其他各营的主将却未必像自己这般大方,稍有争执,必然使得刚刚团结在一起的河北群雄再度分崩离析。所以,程名振也不再多客气,微微一笑,命人将收条仔细藏好,以备将来找窦建德兑现。
孔德绍见程名振如此郑重,知道不用自己再多废话,对方已经领会了窦建德的意思。笑了笑,继续道:“其实也用不了几天了。眼瞅着的事情!我军横扫半个河北,很多大户都逃进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郡城里。一旦清河城破,物资粮草自然就能得到充足补充…….”
“窦天王不是准备收降杨善会么?”程名振有些奇怪,皱着眉头追问。按照窦建德昨晚透漏出来的意思,他对清漳城内的百姓将以安抚为主,不会采取过于激烈的手段去抢掠对方手中的财物。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窦建德立刻就变了主意?
孔德绍故作粗豪地笑了笑,骂骂咧咧地透漏,“对于杨善会,自然是安抚为主。这厮在清河郡颇有些人望,天王需要用他出面来快速平定地方。但城中的其他富豪,平素就多有为富不仁之举,又不知道进退,这种关头上,竟然还敢出资帮助杨善会整顿兵马守城。城破之后,肯定要一个个拉出来,仔细甄别!”
说着话,还故意做出一幅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跟富豪们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般。
程名振不喜欢孔德绍如此做作,笑着试探道:“先生可是出身于曲阜孔家?那可是受万世景仰的高第!”
能跟孔夫子攀上亲戚,孔德绍岂肯轻易否认?赶紧收起装出来的粗豪模样,斯斯文文地回应,“不才正是曲阜孔氏之后,只是年近半百依然无所建树,实在有些愧对祖宗!”
话说了一半儿,他才猛然意识到程名振在试探自己的出身。干笑了几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家虽然是大贤之后,但在族中也是一个弱枝。家中总共有田产才不过六百余顷,还尽是苦受盐碱之害的薄田。因此窦天王当日进入景城之后,亲口许了不会夺孔某的祖产。呵呵,其实河北各地这些年乱下来,空出的无主荒地已经够多的了。屯垦,开荒,都有上好的河边地可用,像我家这种小门小户,根本不入天王他老人家法眼!”
“既是大贤之后,程某刚才失敬了。”程名振不置可否,为千百年前的孔姓祖宗向孔德绍再度施礼。
这回,孔德绍不敢再装粗鄙了。后退半步,平礼相还,“程将军的意思,孔某会尽力说于天王知晓。清河城坚,不宜以强力取之。如果能让城中文武主动请降,我军即便少收些补给,又有何妨?”
“小子初来乍到,哪敢在军政上过多置喙。孔先生是大贤之后,身负祖宗遗德,肯定早就准备劝谕窦天王!”程名振抿了抿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孔德绍领教了年青人的厉害,也不敢再蓄意欺瞒。笑了笑,低声解释:“类似的话,其实宋兄曾经跟天王提起过,天王也有恩威并施的意思。只是今天一大早,曹旦就嚷嚷着要杀光城里边的人,以儆效尤。所以最后才折衷成了现在这般结果。以将军的慧眼,也应该看出来,如今很多事情天王他也不能一言九鼎。凡事都得一步步来,有商有量的,大伙才能劲往一处使!”
程名振本来也没有为城里边富豪请命的打算。那些人又不是他的亲戚,是死是活,是不是倾家荡产,与他有什么干系?刚才他之所以拼命拿话挤兑孔德绍,其实是不想被人小瞧了,以免日后此人跟自己说话总是云山雾罩。如今既然孔德绍已经开始服软,他也就不再过分相逼了。拱了拱手,笑着道:“也不急于今日。孔先生乃天王身边近臣,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日后程某有劳烦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帮忙!”
“将军过奖,将军过奖!”孔德绍偷偷喘了口粗气,连声答应。他今早听说昨夜窦建德、宋正本和程名振三人喝酒喝到后半夜,心里边拈酸吃醋,所以才主动请命前来送信。本想着找机会挤兑一下程名振,却没料到挤兑人的机会没见着,自己差一点儿栽在年轻人的手里。
“先生不必客气。”程名振摆摆手,笑着示好,“先生从中军赶来,想必走得也热了。不如在我这里喝几盏凉茶,润润嗓子再回去覆命。我这儿的茶叶虽然比不上天王那里的好,但也还勉强能拿上台面!”
“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孔德绍又是作揖,又是摆手,“天王给杨善会的考虑时限是今日正午,过了正午便会督军开战。我得赶紧回去,以便随时奉诏。程将军的任务是救治伤号对吧?此事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颇为棘手。待会儿四下里共有十几支兵马梯次攻城,每支兵马的伤患都得单独集中。否则日后各营统领找起来,发现人对不上号,难免又是一场口舌。”
后半句话,已经等于在变相指点对方该怎么做了,不由得人不感激。程名振拱手致谢,然后亲自送出帐外。临别瞬间,趁着他人不注意,将手指上射箭用的指套取下了一个,笼在了对方的衣袖里,“日后若是有空,还请先生时时指点一二。小子将不胜感谢!”
扳指本非中原之物,所以在民间流传甚少。但五胡之乱时,很多鲜卑贵胄都佩戴此类东西。原本是表示不忘祖先为弓马起家,后来就演变为纯粹的装饰品。纯金打造,上嵌各色宝石美玉。所以能拿出手的,价值肯定都在十吊之上。
程名振指头上的这个,是他听闻孔德绍前来刻意准备的,当然价格更高。孔德绍也是个识货之人,早就被扳指上面的光泽晃花了眼睛。如今发觉此物落在了自己的衣袖内,赶紧将手腕向上举了举,笑着答应:“‘指点’二字,孔某是愧不敢当的。但你我都过地方官,有什么治政经验,不妨经常交流一番。嗯,程将军大才,能文能武。今日曹大将军还在天王面前夸赞过你呢。说你乃青年人中少见的俊杰,而他手下人才匮缺,打起仗来总是力不从心…….”
说着话,他跳上坐骑,扬鞭而去。
剩下的话无需说完,程名振已经心里透亮。天公将军曹旦是看上了自己,准备将自己拉到他的麾下。但根据连日来观察,程名振已经发现曹旦跟自己的结拜盟兄王伏宝并不属于一个派系。二人虽然表面上没有发生明显的冲突,暗中却经常互相叫劲儿。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曹旦发现王伏宝兵不血刃拿下洺州后,立即不顾一切地想抢攻打清河的头功,唯恐自己的功劳和威望落在王伏宝的后边。
这两位是窦建德的左膀右臂,想来窦建德也无法厚此薄彼。但洺州营却不应该落在曹旦之手。抛开程名振跟王伏宝之间的结拜之义不提,光是待人的那份磊落,曹旦就照着王伏宝相去甚多。
心中打定了主意,程名振也就不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而烦恼。他相信只要自己不主动开口,窦建德便不会轻易许了曹旦的请求,因为他曾经亲口承诺过保持洺州营的独立性,如果这么快就食言而肥的话,很容易令其他前来的投奔的豪杰们担心被随意吞并。
打江山不比做江湖总瓢把子,需找考虑的事情很多,需要权衡轻重的事情更多。程名振期待,窦建德不会让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