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处于局中的程名振对来自背后的冷箭浑然不觉,如同元宝藏所预料的一样,发现杨善会退却后,他立刻改变了既定计划,衔着清河郡兵的尾巴追了下去。
出道以来,他从没像今天这般意气风发过。不是因为局势的明朗,四下几无敌手。实际上,巨鹿泽附近的各路豪杰的力量大小相差无几,彼此间所面临的情况亦极其类似。都是处于敌我难分的境地,都随时有可能受到另外几路兵马的夹击。
令程名振感到轻松惬意的是,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施为了。以前在张金称麾下时,虽然也没受到太多的擎肘。但毕竟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大当家,他的很多想法在实施之前,不得不经过张金称的点头同意。
即便是在张金称被逼走了以后,其影响在洺州军中依旧存在。对于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程名振不可能对他的一切情况都置之不理。在顾得上的情况下,该援手时就援手,该输送钱粮时就输送钱粮,该替其出头时就替其出头。可是,他又不能管得太多。首先,张金称在离开时,曾经挑明了不想再欠他程名振的人情,不想被程名振当废物一样养着。如果洺州军过分大包大揽的话,反而会引起双方的矛盾。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金称他老人家在河北大地上的名头实在是烂到了极点,几乎可以与阎罗殿前的勾魂使者相比肩。洺州军与其纠缠过多,难免会影响到程名振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义贼”名头。
甭看名头这东西在战时起不到多大作用,在平时,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队伍的凝聚力、吸引力,以及百姓和钱粮周转。随着洺州军的声望增加,开春之后,又有一大批流民前来参与垦荒,其中还有不少囊中尚有余财者,试探着从洺州军手中买下平恩城内无主荒宅,收拾清理后将其当做自己的栖身之所。与此同时,也有不少行商、小贩看到了机会,出资盘下了临街的店面,打扫粉刷后重新开张。后两类人的到来,极大地恢复了平恩县的生机。可以说,如今的武安郡内,除了古城邯郸之外,平恩县是第二个繁华所在。其市井秩序和货品丰富程度,连郡治所永年都不上。
而在两年之前,平恩县还是一个野狼在荒宅中逡巡的鬼域。人类不愧为万物之灵长,对创伤恢复能力在整个世间无以伦比。轻税、短期免赋、租给农具和种子,这些消耗不大的善政发挥出了程名振在当初制定其时都没预料到的效果。洺州军的好名声则将这种效果迅速放大,对于很多百姓而言,一个能使得自己活下来的秩序比“轻税薄赋“还重要。只要治政者肯讲道理,不变着法儿搜刮,不仗势欺人,抢男霸女,他们就是善人,青天大老爷。至于这伙青天大老爷身上披的是官衣还是贼袍,他们根本不会在乎。
与百姓数量同时在增加的,就是各类可以充作底层小吏的人才。并不是所有读书人都对大隋朝忠心耿耿,也不是所有识字者都怀着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壮志。出身寒微的学子之所以苦读诗书,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养家糊口而已。如今大隋朝快完蛋了,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但天下终究要姓氏名谁呢?一时半会儿却难以说得清楚。能找个真命天子去投靠,建立从龙之功,进而名标青史固然是好。但那第一需要真本事,第二也要同时承担跟错了人,丢命掉脑袋的风险。
对很多胸无大志的读书人而言,比起未来青史留名,封妻荫子。能先找个地方混口饭吃渡过眼前难关才是最为正经的事情。程名振在河北南部各地的口碑不错;程名振这个人喜怒有节制,不好滥杀无辜;程名振这个人讲义气,重感情,就连曾经辜负过他的张大当家,走背运时都受到了他的庇护,跟着他的人自然也不会吃什么亏。出于上述种种原因,一些没有什么家世和出路的落魄学子混在流民当中来到了洺州军治下。由于平恩各地人才实在过于匮乏,这些学子很快便在洺州军底层谋到了不错的饭碗,或负责管理粮草辎重,或者协助地方官员指挥流民垦荒,闲暇时吟几句歪诗,弄弄墨水,虽然不能成为帝王之佐,至少不用看着一家人满脸菜色而束手无策了。
所以,张金称的死对河北绿林道是个打击,对洺州军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却是有益无害。他就像一个坚固的笼子,在程名振幼小的时候曾经保护了他,却早已不利于这只羽翼渐丰的雏鹰。他的死,让程名振彻底摆脱了羁绊,从此一飞冲天,肆意翱翔。
没有羁绊的感觉是轻松的,轻松到程名振随便思索一下,都妙招迭出的地步。如期拿下经城后,他发现阴险狡诈的杨善会居然提前一步撤离的战场,令自己逼其与卢方元硬拼的如意打算完全落空。立刻调整部署,弃侧后的魏德深、卢方元两路兵马于不顾,循着清河郡兵后撤的尾巴追了下去。
杨善会本来就算不上什么用兵高手,最近日子又过得太顺,所以难免疏于防范。前锋已经回撤到了漳水河畔,运送粮草辎重的后队却还拖拖拉拉地在五十里外的高家庙磨蹭。洺州军的游骑毫不费力地便发现了一票“大风”,向后方送出信号后,立刻扑了上去。双方激战了近一个时辰,雄阔海带领的洺州军前锋抢先一步赶到,锁定了胜局。待杨善会听闻噩耗回扑过来时,押送辎重的一千多郡兵和所有民壮已经被洺州军强行驱散,大部分粮草和重器械被掠走,少部分雄阔海一时吃不下,干脆浇上刚抢到手的菜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谢杨大人赏!”得了便宜还卖乖,隔着一条宽阔的着火带,雄阔海带头喊道。
“谢杨大人赏,兄弟们给您老人家作揖了!”什么将军带什么兵,雄阔海的麾下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扯齐嗓子,拉长了声音向敌方致谢。
杨善会气得暴跳如雷,置燃烧中的剩余辎重而不顾,挥动军旗就要绕过着火地带将雄阔海等人碎尸万段,就在这个时刻,程名振的大旗也露出了远处地平线。
“有种就过来,爷爷等着呢!”虽然距离还很遥远,雄阔海及其麾下却大受鼓舞,停止退却,跳着脚邀战。
“贼子,总有尔等授首的那一天!”出于对敌将的重视,杨善会迅速压住怒火,冲着浓烟的另一侧回应道。
敌我双方都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隔在中间的大火恰好成为他们各自收拢兵马的最佳借口。片刻后,赶到战场的程名振率先吹响了号角,召唤雄阔海等人向主力靠拢。一直在咬着牙坚持的杨善会也见好就收,带领着垂头丧气的郡兵,缓缓退向不远处的一处高坡。
“吓,老家伙长本事了,居然想跟咱们死磕!”正赶往中军的雄阔海看到了火场对面的情况,咧着嘴笑道。
“恐怕这事儿由不得他!”张猪皮打仗的经验远比雄阔海丰富,摇了摇头,笑呵呵地说道。“他可以不理会咱们,立刻回去安排渡河。等一半人上了船,另外一半人还在岸上时,咱俩带领弟兄呼啦往上一冲,都不消劳教头出手。光咱们哥俩,就把问题全解决了!”
“强敌在侧,不顾而渡”是古来兵家的大忌。张猪皮这没读过书的人凭经验能看得到危险,杨善会自然也能看得到。所以他才不得不停止后撤,摆出一幅随时可于洺州军决战的架势。同时派遣信使,星夜赶往刘子和与魏德深二人的营地,命令二人率部迅速向自己靠拢。
“刘子和距离这里有多远?”程名振不打算给敌人站稳脚跟的机会,迅速召集将领,商讨军务。
“大概要走小半天。算上报信人耗在路上的时间,恐怕即便赶来,也得明天下午才能投入战斗!”王二毛走上前,笑着给出答案。
“郝五叔他们已经出发了吧!”程名振感激地冲好朋友笑笑,继续询问。
“已经出发了,估计早就攻入了信都郡内!”王二毛又迅速接口。
二人一问一答,主要目的不是了解敌情,而是坚定大伙决战的信心。毕竟有后顾之忧和没有后顾之忧时,弟兄们发挥出的战斗力不会完全一样。果然,听了两位主将的话,其他人的情绪立刻高涨了起来。“打!”“打这吹牛不要脸的老小子!”“割了他的脑袋,祭奠张大当家!”刹那间,求战声响成了一片。
“魏德深那边情况如何?”程名振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
“已经退过了漳水。但过河后便不再移动。好像随时都可以重新杀过来!”这回接口的是段清,他负责监视武阳郡兵的行动,刚好收到了斥候们的最新报告。
“卢方元也跟了过来,跟咱们大约保持着二十里的距离。不远不近,意图很不明确!”张瑾负责后路,不无担忧地提醒道。
还是前门打虎,后路要防狼的态势。与数日前在巨鹿泽边上几乎一模一样。洺州军与清河郡兵的战事一展开,卢方元投入哪边,就可能成为那一方获胜的关键因素。对于这个难以琢磨的家伙,众将领可没什么信心。听完张瑾的汇报,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将目光看向程名振。
“给杨善会射封信过去,告诉他今晚可以放心睡觉,我不会袭击他。明天日出,双方一决生死!”程名振皱了皱眉头,然后迅速做出决断。
众将先是楞了一下,随后一齐笑着响应:“诺!”。
杨白眼今夜是甭想睡好觉了,程名振许诺不会袭击他,问题是,这种从以夜袭闻名的洺州军主帅口里说出的话,杨白眼有胆子相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