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那个商贩拉着大伙去造反!”一边飞奔,程小九一边想。整条街的狗都被他沉重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接二连三发出一串狂吠。有人立刻吹灭了屋子里的灯,唯恐不测之祸碰掉了自家屋檐上的荒草。也有人拎着棍子在院子里厉声斥骂,从夜行者的父母亲朋一直数落到祖宗八代,恶毒而难听。所有这些程小九都顾不得了,他只想尽快跑到军营去,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阻止那个商贩将乡勇们带走。谋反是个株连九族的罪名,无论被裹挟进去者还是被牵连进去者,都难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命运。一如多年前的程家,从富庶变为赤贫仅仅经历了半夜。半个恐怖的夜晚过后,偌大的府邸便支离破碎。连带着自己当年所有快乐和梦想。
而当时父亲还是有战功在身的郎将,功劳可以抵消一部分罪名。现在的自己和乡勇们却一无所有,若是被牵连进造反的漩涡里去,能落个充军边塞的结局已经是祖宗八代积德,朝廷法外开恩!
程小九知道自己必须阻止这些惨剧,为了自己,也为了恩公的未来。他知道,力棒们都是为了一碗饭吃才加入乡勇的,他们之中十有八九没胆子拿脑袋赌功名富贵。如果让这些人明白一旦参与杨玄感的造反大业,就等于踏上了死路一般,估计大伙肯定不会跟那个商贩走。至于郭、贾两位捕头和众多衙役,程小九知道他们很不得人心,虽然眼下都在乡勇队伍里担任要职,实际威望反倒不如王二毛、韩葛生、段清、张逊等临时提拔上来的队正们高。如果几个队正不肯跟着他们造反,光凭郭、贾等人很难把乡勇们煽动走。
“所以,第一步就是尽快找到王二毛和这些队正!”程小九在心中快速核计。“告诉大伙造反肯定会死路一条,家里的老婆孩子都会背负骂名!”
至于为什么造反一定会失败,程小九自己也找不到充足理由。但娘亲的言传身教和这些年所读过的书都告诉他一个大道理,那就是,造反是风险巨大且会使祖宗蒙羞的罪孽。所以即便朝廷做得那些事情再不公平,再操蛋,他也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
况且杨玄感手中没有多少兵!这是程小九反对参与叛乱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凭借对大隋军旅的了解,他相信正规府兵,特别是当年父亲所在的内府兵,战斗力远远超过了现在他手里的这些乡勇。而大隋的全部府兵眼下都在辽东,杨玄感的起身之资肯定和馆陶县的乡勇差不多,都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仓促之间,恐怕连每人一口钢刀都发不齐,更甭说床弩、石炮这些攻城的必备利器了。
成贤街位处于馆陶的心脏地带,距离小校场并不远。跑了没多长时间,程小九便看到了军营门口跳跃着的火把。当值的士卒将火把挑在枪尖上,一边巡逻一边笑闹。如果换做平时,程小九肯定要冲上前将对方呵斥一顿。但今天,这种懒散的情景却让他心里无端地涌起一阵轻松的感觉。乡勇们还有心情打闹,便说明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前来鼓动他们造反。自己还有时间,有时间拯救自己、恩人林县令和这些善良而无辜的力棒们。
“程教头!”被脚步声将目光吸引,正在玩闹的乡勇们吓了一跳,赶紧将火把从矛尖上取下来,端端正正地举在手里。然后肃立成排,可怜巴巴地等着被年青且武艺高强的兵曹大人教训。
预料中的斥骂却没有传来,程小九停下脚步,先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然后笑着询问道:“今晚情况正常么?弟兄们是否都已经按时休息?”
“禀告教头大人!”带队巡逻的伙长大声回应,“弟兄们已经按时熄灭了火烛。营内营外一切正常!”
“嗯!”程小九微笑着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军官的气势,“南城墙那边呢,谁在带队值夜?”
“是蒋伯龄,报告大人!”小伙长见程小九没有责怪大伙的意思,胸脯挺得更直。“他带着玉衡团第一旅在城南驻守。半个时辰前例行吹了一声号角报平安,没任何异状发生!”
“嗯!”程小九继续点头,心情更加安定。蒋百龄是蒋帮闲的一个远房侄儿,曾经读过几天书,但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到店铺里边当学徒谋生。蒋帮闲一直想把这个侄儿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所以托了关系将其塞入了乡勇的队伍,并且一入营便提拔其为旅帅。
虽然是蒋帮闲的侄儿,但蒋百龄这家伙为人处事却与其叔叔一点都不一样。此人胆小,谨慎,并且身上带着股读书人的假清高。所以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冒险事情,他是打死也不会去做的。当然轻易也不会跟着别人去造反。
“程教头尽管放心。弟兄们警觉得很。”众乡勇怕程小九追究大伙故意偷懒的事,纷纷开口表态。
“对,咱们练了这么久,正手痒呢。如果张金称狗贼敢来,保准让他有来无回!”
程小九伸出手去,用力拍了拍当值伙长的肩膀。“继续巡夜去吧。注意周围动静。若是有人在营中散布流言,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那当然。咱们只听县令大人和兵曹大人的!”小伙长又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种拍马屁的话自然不能当真,程小九又笑了笑,转身走进沉睡中的营盘。夜已深,大部分乡勇早已安然入梦了,呼噜声在军营内此起彼伏。他们是幸福的,从不去考虑未来,对身边的危险也毫无所知。程小九发觉自己居然羡慕起别人这种无知无觉来,咧了咧嘴,对着夜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呼!”他把满腹的不安顺着呼吸吐了出去,仰看漫天星斗。玉衡、开阳、瑶光,还有自己这个天枢,林县令在组建乡勇时,给这支队伍起了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而乡勇们也感念他给了大伙一条谋生之路,愿意唯他的马首是瞻。刚才那名小伙长说得好,大伙只听林县令一个人的。可林县令组建这支乡勇的目的到底是想追随杨玄感造反呢,还是仅仅为了保境安民?程小九猜不到,所以心里充满了矛盾。
如果林县令也想造反的话,将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程小九知道自己这个教头,兵曹,以及在军营中的威望都是林县令赐予的。对方既然能够赐予,便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其全部收回去。韩葛生也好,段清、张逊也罢,跟自己虽然有些交情,却决不会为了交情而得罪衣食父母。即便是好朋友王二毛,如果形势非逼着他在自己和县令大人之间做个选择的话,恐怕他最终也会选择后者。
有些人就是不经念想,程小九心中才浮起他的名姓,那疲懒的声音已经在背后响了起来,“该死的小九,不是说今晚请我喝小黄稠么?酒呢,我怎么没看见?难道你把它带到了军营里边?”
“改天吧。今天小杏花在我们家!”程小九苦笑着转过身,准备迎接王二毛的数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赶得这般巧?”
“看到女人就没人性的家伙!哼!”王二毛翻翻眼皮,满脸鄙夷。“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所以听见小杏花的声音,就没去你们家招讨人嫌。本以为你今晚肯定不回来了,结果刚才在半路上却又看到了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程小九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追问。
“你?”王二毛继续翻眼皮,“你刚刚送了老婆回家,心里哪还会装得下别的。我喊了你不下二十声,把满街的狗都招了出来。你却只管一个劲儿地疯跑,根本就不回头!怎么了?又被杏花他阿爷数落了吧?我估摸着你就是个挨敲打的命,三天不送上门去,脑门子就刺痒!”
“没有的事儿!”程小九大声否认,“我根本没进他们家门!”
“那更惨,是什么来着,你教过我。对,望风而逃!”王二毛不依不饶,继续拿话头挤兑程小九。在他眼里,好朋友即便做了再大的官儿,仍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没必要向对方保持陌生人般的尊敬。更何况这个朋友还欠了自己许多人情,因此更应该像债主对待冤大头一样尽情地“欺负”他。
“我是担心军营里边有事情发生,所以才跑得快了些!你别胡扯了,在弟兄们跟前给我留点颜面!”程小九无可奈何,只好低头讨饶。
“这里还能发生什么事儿!大伙每天被你操练得像活驴一样,那还有力气惹麻烦!”王二毛耸了耸肩膀,对程小九的话不屑一顾。
“我说的全是正经的!”程小九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强调。“我听说黎阳那边有人造反了!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大官儿。如果他派人到咱们这边鼓动,那岂不是要把弟兄们都牵连进去!”
听了这话,王二毛先是一愣,然后就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造反,好事儿啊!我早就看这世道不顺眼了,要是有人叫上我干一票,我一定去。抢房子,抢地,杀仇家,见到漂亮女人还能向屋子里边随便拉。咱不指望着升官发财,至少也能出口恶气!”
“你想死啊!小声点儿!”程小九气得一把抓住王二毛的脑袋,狠狠按了下去。“乐呵吧,你!乐呵三天不到,然后被人抓住抄家灭族。你娘,你妹妹,全都给卖到塞外去给胡人当牧马奴。那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光着脚走路,脚趾头都得粘在地上!”
“照你这么说,胡人岂不都长着鸭子巴掌!” 王二毛依旧嬉皮笑脸,根本没把程小九的警告当作一回事儿。“不过你放心,除非你程小九也造反了,否则我绝对不跟着别人凑热闹。免得到时候我当反贼你当官军,哥两个面对面举刀!”
程小九哭笑不得,恨恨地骂道:“你这个混蛋家伙,整个晚上就说了一句人话!”
“至少我把你当兄弟,不像你,看到老婆就忘了我!”王二毛反唇相讥。
“你……”
“我怎么了?我可没答应请人家今晚喝酒,却自己跟女人跑了。我可没只图着自己高兴,却看着好朋友打光棍?周家小姐的事情,你帮我问了没有?是不是又忘了?还是根本不敢在嫂子面前提起?”
程小九被噎得连连喘粗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过精神来。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又低声问道:“说正经的,二毛,我不是跟你闹着玩?如果有人拉你造反,你会不会去?”
王二毛不明白好朋友今天犯了哪门子邪,居然开口闭口“造反”个没完。用力搔了搔后脑勺,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回答道:“那得分是谁?你程小九煽动我,为了咱们之间的义气,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跟你走上一遭。如果是换做别人,如老蒋、老李他们,算了吧,我还怕他们把我半道当牲口给卖了呢!”
“如果是更高一级呢,如主簿,或者县令大人?”程小九看着王二毛的眼睛,郑重追问道。
“你发疯啊你!”这回,轮到王二毛不满了。“县尊大人是朝廷的官儿,天天大把大把的肉好搂着,他怎可能造自己的反?”
“我只是打个比方!”程小九在心里苦笑。县尊大人的确每天都在大把搂钱,但那不代表他甘心安于现状。如果他能当了郡守,便意味着可以搂到更多的钱。如果他能当总管、大使、丞相,则根本不用伸手搂钱,便有无数人天天排着队向他进贡。世道如此,人心怎会懂得知足呢?伴着一声叹息,他又低声补充道,“你只管说你会不会跟着别人去凑热闹,别管我的比方对不对!”
“呵呵,别人还说你聪明呢,居然连这点儿事情都整不明白。”王二毛像得了宝贝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如果县令大人造反,所有弟兄肯定都跟着。我要是不跟着,第一个便被砍了脑袋当投名状!我才不当那傻子呢,跟着混呗?好歹多快活几天,不至于死得稀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