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出发的前一天,到了司马光的家中,向他辞行。司马光怀着复杂的心情和他饯别。苏轼叹口气道:“君实,经历了这番,我已然什么都看开了!从前那些想不透的事情,今儿我也可都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了!”司马光听了,他给苏轼沏了一壶好茶,对着苏轼笑道:“子瞻,从前你有什么想不开的?现在又为什么想开了呢?”苏轼便沉重说道:“君实,你是没有做过牢啊,没有吃过牢狱里的饭食啊!”
司马光问道:“子瞻,我知道你吃了一番大苦,不过你经历了一番,悟出什么了?”苏轼便重重说道:“我可是看清楚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介甫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对我下手可是不手软,我的心已然是凉透了!亏我和他在黄州呆了两年啊!虽说我和他政见是不同,但是我在我心中,一直将他当作我的好朋友,推心置腹的,没有想到,如今的王安石,为了自己的所谓主张,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是这样置朋友的生死于不顾!可是让我寒心、寒心啊!”苏轼说着,便将手中的茶,是一饮而尽。
司马光没有受苏轼的情绪波动影响,反而一直淡定,他笑着说道:“子瞻,其实汴京不适合你呆!如今你也看见了,正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皇上日渐长大,太皇太后日渐衰老,朝中的大臣,都很聪明。都知道跟在谁的后面,才能长长久久的!”苏轼听了,便也叹道:“君实,你说的何尝不是呢?昔日里那些相交友好的文友,见了旧党失势了,便立马转过风头,去讨好那些新党人士了!这样的墙头草,最是可恨!”司马光笑道:“人之常情而已!你方才不是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吗?人走茶凉,谁得势,自是跟谁了!”苏轼便深深说道:“这样的庸臣,才最是要不得啊!不过,我的心已经冷了,既然介甫希望我不要在汴京城中,给他惹麻烦,那么我就走得远远儿的好了!我知道我苏子瞻,这几年,也得罪了好些新党人士!王安石这样对待我,已经是宽宏不过的了!”
司马光听了这话,只是摇头苦叹道:“子瞻,不要想这么多了!在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扭转乾坤的时候,唯有自保!自有自保了,才有能力与之斡旋!”苏轼听了,心中一动,可想想还是说道:“不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苏子瞻从来都自诩是豪放之人,当然不会被眼前的龌蹉挫折所打倒!只是……我我心中只是伤心,说不出的伤心,在功名利禄面前,原来什么人都是躲不过的!王安石也不例外!“司马光听了他的话,默然了一下,说道:“介甫,他从来不是看淡名利之人,这点,我很早就知道!”
苏轼听了,只是说道:”君实,难道你就这样看着介甫如此么?我想,你的话,兴许他还听得几分!”司马光听了,只是苦笑一下,说道:“介甫此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我何苦打击他来!他有皇上在后为他撑着,自是信心百倍!我想……”司马光顿了顿,转而苦涩笑了一下,口中说道:“其实……太后的心里,多半也是支持的!”苏轼听了,眉头不由地皱了一下。他说道:“萧萧也是这样?可是令人奇怪!”“不奇怪!”司马光苦笑道:“其实,早在介甫去那京口时,我就觉出萧萧心中对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很是同情!”苏轼听了,便失望说道:“是么?不过我总觉得萧萧的好些想法,总是那么与众不同!”司马光笑道:“既然介甫天时地利人和,那么我就恭喜他了,将这变法好生进行到底了!”
苏轼听了,苦笑说道:“君实,你这是心中气极,故意在说反话吗?你不是反对变法最厉害的吗?”司马光握着杯子说道:“子瞻,可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之小,我除了窝在这小院子例外,是什么都不能去做!你倒是说说,难道还要非逼的我在朝堂上,在当面和介甫争执一番吗?那样,不是我司马光的性格!”说着,他坚决地摇摇头儿。
苏轼便进一步说道:“既然如此,君实你何不修书一封,好言相劝一番。且不论这变不变法的,我今日只觉得介甫在用人问题上,是大大的失妥!”司马光听了,沉吟了一番,对着苏轼说道:“这个……我也注意到了!介甫手下的那些干将,说是小人也不为过!真想不通,以介甫的为人,怎么去任用那些人呢?”苏轼听了,便打趣说道:“想必,那些不愿意干的都是站在旧党一边的罢!是以他不得不取其次了!”司马光听了,也是苦笑。
苏轼和司马光二人,又叙话了一番,在晌午时分,苏轼方才起身离去,临别前,司马光说道:“子瞻,我今日也不是什么宰相了,我可有一句话劝你!听不听自随你!”苏轼便赶紧说道:“但说无妨!”司马光说道:“子瞻,这无论到了哪里,反正都是大宋的脚下!是以我劝你,以后不管遇到了什么,都要记得豁达从容!天下无走不过去的坎!”苏轼听了,会意一笑,反对着司马光说道:“谢谢君实的良言了!我如今,也是在好生咀嚼个中滋味哩!”司马光将苏轼送出院门后,便将大门紧闭,走到书房里,将书房里的门窗也紧闭,嘱咐良伯,此时若有人来访,一概不见。
司马光陷入了沉思,昏沉迷糊小睡后,他便一如往常地在案上醒来,几丝乱发垂在眼前。他也顾不上捋一捋。
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他内心有些烦躁,便在地来回踱步,脸上挂的不知是水还是汗,最终踱回到案边,上面平摊着一张白纸。
一个时辰过去了,纸上滴墨未沾。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最终抓起笔,洋洋洒洒,开始疾书。五百来字,他却觉得像写了几天几夜。这封一拖再拖的信总算写完了,他丢下笔,将信交给老仆。
“速速送去司马大人府上。”司马光嘱咐。
这一天,他以白衣之身份,却向太后请求上朝。眼光复杂的大臣们聚在一块儿小声议论着什么。他踏进来,殿中霎时携来一小片不约而同的肃静。高萧萧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曹后也如是,小神宗却是说道:“司马大人,一向在家赋闲可好?”他听了,恭敬对神宗行礼,心中却在感叹,皇上比先皇可是强许多了,王安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微微欠身,脸上看不清什么表情,只是露着沉沉的疲惫之色。每个人脸上不尽相同。
朝堂上无非又是在论新法,两派人物很自觉地分在两边,进行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王安石身边的干将,一条一条驳回那些保守派的质疑,以至都觉得嘴巴干得冒烟。
司马光听着两排的辩论,只是默默地立在那儿。退了朝,王安石故意等人全走光,直到空旷的庙堂里只剩他们俩。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流淌。
“君实若无事,可否到王某府上喝杯茶?”此刻的王安石是胜利者,自是显得大度。从私心上来说,他却也不愿意和司马光成为陌路人。
司马光不置可否,但还是跟着他去了。一路无话,沉默在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竟成了一种习惯,大约是从王安石回到朝廷的那一天开始的,通常都会以司马光突然的告辞而结束。
司马光到了他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他对着王安石说道:“介甫,你我从小就在一处,我当然不愿意和你生分,是以好些话,我不愿意说出,只怕伤了感情!还是……写出来,你看着吧!”王安石看着桌上的书信,猛灌了一口茶,心里已是早有准备了。
“君实。”他的声音在一瞬间颤抖,可是马上恢复平静,他淡淡道:“好的,君实的书信,我是一定会看的,君实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介甫我洗耳恭听。”
司马光看着他,这个少时的同窗,这个多年的好友。王安石便拿起信,沉重而又面无表情地读了一遍,随后没来由地笑起来。他道:“君实,你不过将那些反对的官员的建议,给排列整理了一遍!”
“介甫,你果真觉得好笑?”司马光侧过身,心中却难过起来,他叹息说道:“介甫,你是在做一件后患无穷的事情。”王安石听了,只是牵了牵嘴角:“君实不也如此?我实施新法,最大的绊脚石便是君实你啊。我的后患便是你!”司马光愣了,看来王安石不会动摇他的看法了,他心里忽然悲哀起来,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介甫你像对待子瞻那样,对待我罢!何必剪去我的左右手!倒不如直接对我,那样还来得痛快些!”王安石听了,微愣了一下,其实,他心里不是没想过,但是这个念头总是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复平静说道:“君实,那也不是我的初衷!”
窗外的鸟儿“啾啾”鸣着,有几只飞进了厅堂,在阳光下跳跃着,司马光收起目光,渐渐低下头。“介甫,其实你生不逢时。”他摇头,“你已超越这个时代太多,我相信日后的人,对你将大为褒扬,对我却是损贬有加,你只是走得太快了!脱离了历史的轨道,反而注定……你走得早了,便也会走错……”君实没再说下去,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像是出了神。王安石不解又略震惊地看着他,眼前的君实忽然陌生了起来,他眯缝着双眼,仿佛是看透历史的哲人。王安石忽然感觉,这一刻,司马光又似乎读懂了自己内心那本难以启页的书。
他是该欣慰还是该失落?端起茶盏,才发现茶早已凉透。
“罢了罢了,我不过胡说!”司马光话锋一转,“介甫,我司马光今日在此奉劝你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虽柔韧有余、收张自如,而若此舟过沉,则水将不堪其重矣。”他平淡地说着,就如从前任何一句劝诫,“你这条舟,太沉了……”
“你……还是君实吗?”王安石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发现自己竟从未真正了解他过,王安石也不知自己怎会有这样荒唐的质疑。
司马光以一种说不清的眼神注视他,嘴角微微牵动,他起身告辞。转身的一刹那,王安石清楚地听见他丢下一句话。“可是,一旦介甫你咬定非做的事,谁能不做?谁敢抗拒?”说罢,怅然而去。
阳光刺进王安石眼中,一切瞬间烟消云散。他揉揉惺忪睡眼,发现自己还伏在案边,而纸上依旧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给司马光回复!
清夜如水,王安石拿出尘封已久的琴,仔细地拭去灰尘。很少有人听过他弹琴,朝臣们也根本想像不出一向忙碌耿介的王大人会弹琴。事实上,他也弹得不好,一曲《酒狂》开头就坏了好几个音。
他苦笑,想起以前君实常笑他与这琴不合。他知道自己终究学不来君实的那种从容平淡。
早晨,他从梦中醒来,可还记得君实和他说过的话……
“介甫,试看如今朝堂上,即便你的手下说得再天花乱坠,孑然一身,怎敌得过众志成城?”司马光反问。
“难道无人看到新法的好处?”王安石毫不示弱地回击,“如今国土四周蛮夷虎视眈眈,国库负担沉重,每年还有不间断的岁贡,国家积贫积弱,最终将摇摇欲坠,蛮夷不费吹灰之力便唾手可得。什么原因?皆是治国无其道也!若是这样一味死守古法,只会使家国民族陷入困境!”
“哎,介甫,这样说毫无用处,要让百姓站出来说话。”他苦笑,“我已经过时,介甫挥挥手便能将我逐出朝廷,但即便我走了,也依然会有人反对新法,并且会有更多人反对。你的几个手下算不得什么。”
司马光的直言不禁让王安石惊退了一步,他是如此直白尖锐,倒是出乎王安石的意料。
“一旦介甫咬定的事,谁能抗拒?”
又是那如出一辙的话。但从那一刻起,王安石明白,他们已不再是朋友。王安石搁下琴,重新坐回一堆公文旁。这并不是他失去的第一个朋友,自回到汴京后,他的两个骨肉兄弟,也对他心生误解,和他断了往来。
他是王安石,他还从来没怕过什么。众叛亲离都不值一提,只要换来最后的成功,那么他死也瞑目。他早就习惯这种令人疯狂的孤独。只是有那朝堂上那明黄女子朝她的的温柔一瞬,他才希望自己愿活在她那个梦里。他知道,萧萧为了他二人的疏离,这些天心情一直落寞惆怅。
这是多少次放下笔了?司马光记不清,他只知道,这封绝交信是他写的最艰难,也是至今唯一一篇让他难以落笔的文章。他扫视一圈,堆满卷轴的案上,角落里放着早上送来的信,和王安石那封一摸一样:
司马光苦痛地打开王安石给他的回信,一字一句读道:“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