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随笔精品
8067800000033

第33章 [法国]让-保尔·萨特(2)

他们被吊起胃口,走近去看个仔细,却读到一条告示:空瓶仅供陈列。巴黎也一样,它只是一个空架子。一切都被掏空了:罗浮宫里没有画,国民议会里没有议员,参议院里没有参议员,蒙田中学里没有学生。德国人为了维持门面而组织戏剧演出、赛马和兴味索然的庆祝活动,这不过是为了向世界证明法国安然无恙,巴黎还活着,这是中央集权制度造成的奇特后果。至于英国人,他们用炸弹把洛里昂、鲁昂或者南特夷为平地,但是决定不去碰巴黎。于是我们在这奄奄一息的城市里享受到一种象征性的、死一般的安静。在这个孤岛周围,钢铁和火焰如雨水从天而降;但是,如同我们未被接受参与我们的外省的劳作一样,我们也没有权利分担它们的痛苦。一个象征:这个勤劳、爱动怒的城市变得只是一个象征。我们面面相觑,自己问自己,是否我们本人也成了象征。

这是因为,这四年里,人们抢走了我们的未来,必须依赖别人为生。而对于别人,我们不过是物。英国的广播和报刊无疑对我们表示了友情。但是除非我们太自负或者过于天真,才会相信英国人为了解救我们才打这场伤亡惨重的战争。他们英勇地手执武器捍卫自己的根本利益,我们知道,在他们的考虑中,我们不过是许多因素中间的一项因素。至于德国人,他们想的是怎样用最好的办法把这块土地并入“欧洲”整体。我们感到自己的命运从我们手里滑走;法国像人家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花,天晴时拿出来,天黑了又搬回来,从不征求这盆花本身的意见。

大家知道有一种所谓“丧失自我意识”的病人,他们突然认定“所有的人都死了”,因为他们停止把自己的未来投射到自身之外,而这样一来,他们就停止感到别人的未来。最令人痛苦的,可能正是所有巴黎人都丧失了自我意识。战前,如果我们有时满怀同情看着一个孩子,一个年轻男人或女子,那是因为我们预感到他们的未来,因为我们从他们的手势,从他们脸上的皱褶里隐约猜到他们的未来,因为一个活人首先是一个计划,一项事业。但是占领剥夺了我们的未来。我们再也不能在目送一对情人远去时试图想象他们的命运:我们不比一枚铁钉或门上的插销有更好的命运。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暂时的,它们的意义限于它们被完成的那一天。工人在工厂里干一天活算一天:第二天就可能断电,德国人可能停止运来原料,人家可能突然决定把他们押送到巴伐利亚或者帕拉丁纳去做苦工;大学生在准备考试,但是谁又敢保证他们准能参加考试呢?我们观看自己,看到的却像是死人。这种非人化,这种把人化为木石的现象实在难以忍受,所以许多人为了逃脱它,为了找回一个未来,就投入抵抗运动。奇特的未来,酷刑、监狱、死亡挡在前面,但是至少这是我们自己用双手创造的未来。不过抵抗运动仅是一种个人出路,而且我们一直知道这一点:没有抵抗运动,英国人照样能打赢战争;如果英国人注定要打输的话,有了抵抗运动也无济于事。抵抗运动在我们心目中主要有一种象征价值;因此许多抵抗运动成员是绝望的:他们也是象征。在一座象征性的城市里发动象征性叛乱,唯有酷刑是真实的。

于是我们就被置身局外。对于我们不再打的这一场战争,我们还因不能理解它而感到耻辱。我们从远处看到英国人和俄国人适应了德国的战术,而这期间我们仍在回味我们1940年的失败:我们败得太快,什么也来不及学到。今天不无嘲讽地庆贺我们躲过这场战争的人不能想象,法国人本来多么愿意继续战斗。日复一日,我们看到我们的城市被摧毁,财富被销毁;我们的年青一代萎靡不振,三百万同胞在德国受尽磨难;法国的出生率大为下降。还有什么战役的毁灭性超过这一切?我们本会乐意做出这些牺牲,如果它们能加快我们的胜利的来临,但是现在这些牺牲没有任何意义,毫无用处,或者说它们对德国人有利。还有下面这一点,可能大家都能理解:最可怕的,不是受苦,也不是死去,而是白白受苦,白白死去。

在被绝对遗弃的境地中,我们有时看到头顶上掠过盟友的飞机。我们的处境实在古怪,以至警报器宣告这些飞机是敌人。命令毫不含糊:必须离开办公室,关闭店铺,躲进防空洞。我们从不服从:我们待在街上,昂首望天。不应该把这一违抗纪律的行动看做徒劳的反抗或者愚蠢的硬充好汉:我们在绝望地注视我们最后剩下的友人。这个坐在驾驶舱里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的年轻飞行员,他以看不见的联系与英国、与美国拴在一起,他代表整个巨大而自由的世界占满了天空。但是他带来的唯一信息却是死亡的信息。人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必须对盟友抱有多大信念,才能继续爱他们,才能和他们一起愿意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大肆破坏,才能不顾一切地把这轰炸机当做英国的脸庞来欢迎。如果炸弹没有命中目标,掉在居民区里,人们就想尽办法来辩解,有时人们甚至指责是德国人扔下炸弹以便挑拨我们和英国人的关系,或者是德国人故意迟发警报。大轰炸时期,我曾在勒阿弗尔一位战俘营的难友家里住过几天。头一天晚上,我们围着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坐下,一家之主带着既天真又令人感动的庄严神情转动收音机的旋钮;他好像在主持弥撒。正当我们收到BBC的首次新闻节目时,我们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飞机声。我久不能忘在场一位妇女既惊恐万状又欣喜若狂,她小声说道:“英国人来了!”一刻钟内,他们在椅子上端坐不动,不管爆炸声越来越近,全神贯注倾听伦敦的声音;他们觉得飞机里的声音更加实在,而他们头顶上的飞机编队赋予了这个声音以五官四肢。但是这类笃信不移的行为要求精神始终处于紧张状态,还经常要求人们压下心头的愤怒。当洛里昂被夷为平地,当南特市中心被毁灭,当鲁昂的腹心受到轰炸时,我们强压下心头的愤怒。但愿你们能猜到这样做需要多大的克制力。有时候怒火无法抑制——然后人们又说服自己不要听凭情绪冲动。我记得1944年7月,我坐火车从商蒂依回巴黎时遇到飞机上的机枪的扫射。这是一列与军事目标完全无关的郊区客车;三架飞机掠过;几秒钟内,头一节车厢里就有三名乘客被打死,十二名受伤。乘客们站在铁道上,看着死者和伤员被放在担架和绿色长椅上抬走——担架不够,人们把附近车站月台上的长椅也搬过来了。激动和气愤之下,乘客们个个脸色煞白,人们咒骂你们,人们责备你们野蛮,不近人情:他们有必要袭击一列无力自卫的客车吗?难道莱茵河那一边的活还不够他们干的?他们最好到柏林去!可不,那边的高射炮想必让他们害怕了,等等。然后,突然有人找到了解释:“听着,通常他们总是瞄准机车,这样不会伤害任何人。只不过今天人家把机车编在最后;于是他们就朝头一节车厢开枪了。他们飞得那么快,没有发觉这个变化。”大家立即闭口不语:人们心头轻松了,因为飞行员没有犯下不能原谅的错误,因为我们可以继续爱你们。我们经常受到诱惑,很想恨你们,我们必须与这种诱惑斗争:在我们遭受的不幸中,这可不是最小的一项,我还可以作证,那一天,在我们的战胜者德国人讥讽的目光下,我们眼看你们在城市近郊造成的火场上冒起浓烟,我们那时候孤独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