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随笔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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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法国]弗朗索瓦·莫利亚克(2)

这位劳伦斯,我敢打赌曾在达尼埃尔·阿莱维家中见过一次……那是他吗?当时有人轻轻对我说:“你知道吗?这是位英国大作家?”不,当时我不知道。他大概有所觉察,因为,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我眼中并未闪光。对我来说,他既然是英国人,便已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不过,我记得他那张挛缩的脸上刻着明显的死亡先兆,以致我难为情地转过脸去……因为,即使是他人的死亡,我们也不应正视。那是他吗?我始终不愿去证实这一点,宁可保持怀疑的安宁……想到我可说而未说的话,多么伤心!我本可以对他说:“我们是同龄作家,但相距万里。然而,亲爱的劳伦斯,我佩服你,我了解你的一切,我爱你……”

我爱他甚过他的作品,那些谈论他本人的作品。这个奇异的命运提出了那么多问题!他是布尔歇未曾想到的另一个“阶段”的侧面。这位矿工之子成为英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却无意在社会地位上攀登,相反,他逆流而上,如同鳟鱼一样:人们想让鳟鱼在朗德荒原的溪流中繁衍,可鳟鱼嫌溪水太暖,终于全部游回冰凉的溪水源头。总是同样的故事:莫里斯·德·盖兰的故事,以及一个世纪以前诗童韩波的故事。要找回我们失去的太阳之子的尊严!每一代中,总有一个人想重新成为半人半马的神物。

劳伦斯在塔奥斯及墨西哥住过,但他并不天真地相信有什么“善良的野人”。我想他对印第安人并不抱有任何期待或希望。他要求的是,所有的人,不管是印第安人还是欧洲人,都期待和希望从他劳伦斯那里得到启示。我们的同时代人,在遇见基督时(每人都在特定时刻与他相遇),最通常的态度是冷漠或鄙夷。但是还有另一种态度,它在尼采以前被掩饰,在王尔德的书中有所表现,而在今天蔓延开来,那就是某种敌对、嫉妒、羡慕。劳伦斯并不想成为反基督(劳伦斯没有仇恨),他想成为另一个基督。跟随他的女士们在这一点上没有看错(请看梅伯一道奇·柳汉,卡尔斯维尔夫人,多罗瑟·布雷特等人的书以及阿尔弗雷德·法布尔——吕斯的《劳伦斯传》)。我们可以将基督的话可怕地颠倒过来,便成为劳伦斯观点的题铭:“人如果失去了宇宙,那他赢得灵魂又有何用?”这句亵渎神明的话他从未说过,但它却给了我们打开《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钥匙。

劳伦斯并无任何卑下的情操,也无任何预谋的淫荡,但这个英国人是逻辑学家:如果忽视人身上的这种力量,这种血与肉的根本力量,那又谈得上什么重获宇宙呢?如果说,像基督徒所相信的那样,肉体是清白的,自然天性并未从本源上受到创伤,那么,谁能阻止我们公开地、毫无掩饰地谈到它呢?谁能阻止我们利用它来重获失去的天堂呢?劳伦斯说,人是不道德的,因为他有大脑。深沉的本能是纯洁的。动物从来不会弄错。

可怜的劳伦斯!他生活过,他想错了,他已死去,也许是被女人窒息而死的。这使人想到德里厄的小说《被妇女们掩盖的男人》。今天早上,在这个观赏春光的阳台上,我想到劳伦斯。这时的太阳不是和塔奥斯的一样吗(它也许更为我们所熟悉,而且它在这里不是崇拜对象)?植物中所充满的不也是同样的液汁吗?不存在什么老地方新地方。全球各处都同样,一个印第安人并不比我祖父的老女仆更为神秘——自我幼年时起,她每天中午和晚上都给我端来一盘香喷喷的汤。

为《卡门》辩护

既然有虚假的高雅,便有虚假的庸俗。《卡门》便是虚假的庸俗的典型作品。对自诩高雅者来说,这是一个圈套,但音乐家们都能识破这个圈套,而且,就我所知,没有一位音乐家不给《卡门》以应有的地位。

可是,没有一部杰作受到比它更不公正的待遇了。我在大学时曾去波尔多的大剧院看《卡门》,“棕发的烟厂女工”和“小兵们”的难听的口音使我以为这不过是滑稽可笑的演出。多年以后我才发觉,那场《卡门》的演出正是恰如其分。那是狂欢的场面,弥漫着茉莉花和屠宰场的气味,老百姓在这个夏季的礼拜天纷纷涌上街头,向坐在敞篷马车上驶向斗牛场的、光彩夺目的斗牛士们欢呼。在第二幕,一位十分年轻的舞蹈家,雷吉娜·巴代,在“posada”的桌子上翩翩起舞,其他演员和公众为她击掌助兴。

我们对卡门并不生疏。她披着发亮的鬈发,插着石竹花,在圣卡特琳街上兜售阿卡雄的沙丁鱼,周围是一群瘦弱的但叫人生畏的小流氓。舞台只是日常生活的延续。剧中人埃斯卡米约,对我们来讲,就是格里达、马桑蒂尼、赫威尔特、阿尔加贝诺、富恩特斯、波比塔,总之,我们在temporada所欣赏的所有的dicstros。

这位吉卡赛姑娘脸上充满激情,这正是虔诚的师长们要我们多加提防的。坏女人,该下地狱的婊子,士兵们为她开了小差,成为杀人犯。在我们学业结束时,传道者曾经作过真实的描述:

你们可以逮捕我,

但我杀了她,

卡门,我热爱的卡门!

我走出剧场,在列柱廊里遐想了片刻。西班牙的风忧愁地吹起图尔尼林荫道上的尘土,大滴的雨点打在石块路面上。

对这件事我记忆犹新,便对孩子们说:“你们应该去听听《卡门》”。于是,一个星期六晚上,我们便去了喜歌剧院。孩子们一定会兴高采烈的,我事先便感到由衷地高兴我向他们描述了热热闹闹的第一幕,阳光灿烂的西班牙广场,骑坐在椅子上的卫队士兵、香烟工厂、骑警、还有唱着歌的小男孩,还有相互扭打的烟厂女工,还有袒着胸的卡门,她的彩花被撕破,茶花似的肩头在流血。我向孩子们预言说:人群一定会赞赏不已,顶楼的观众会欣喜若狂,会一个劲地大喊“再来一次”!

多么奇怪!我们对可怜的法兰西喜剧院挑挑拣拣,因为我们偶尔去那里看戏。但是从来谁也没有想到去喜剧院订星期六晚上的包厢,去看《卡门》。观众中什么人都有。有戴着夹鼻眼镜好似失明的综合工科学校学生,有刚出茅庐的圣西尔军校的学生。因此,剧团“不卖力气”。序曲演得很一般,缺乏生气,仿佛是二流咖啡馆的演技。幕布拉开,广场上空无一人,平台上凄凄惨惨,在邮局的栅栏后面,几个职员无精打采地唱着,他们虽然打定主意要“尽量少卖劲”。

然而,这部古老的杰作最终占了上风。它使昏昏欲睡的职员逐渐兴奋起来。唐若塞大腹便便,在唱“你扔给我的花”时震耳欲聋,然而,到了最后一幕,他终于发挥了风格。尽管演员们不尽如人意,《卡门》本身的魔力最后还是发挥出来了。绝妙的最后一幕!首先是粗犷的、气喘吁吁的音乐,它在我的血液中唤起了狂热,那是我们都熟悉的狂热,在斗牛以前,在等待这种悲惨的快乐时……卡门戴着雪白的头纱,在一片扇动的扇子中间走出来,她挽着埃斯卡米约的手臂,直起脖子,用沙哑的声音唱道:“是的,我爱你,埃斯卡米约。”突然,在这个节目的喧嚣声中,在这个明媚吉日的金色尘埃中,传来女友焦虑的声音,仿佛是霹雳的先兆:“卡门,别呆在这儿;他在那里,唐若塞……他藏着……你当心!”

plaza音乐消失了。那人从墙角走出来,于是开始了永恒的呻吟:“我不是在威胁,我在恳求,我在祈求……”接着是那句从古至今,普天之下,凡在这个爱情转折点时都必然出现的话:“我忘掉一切……我们从头开始……”,还有那句一再重复的、单调的告诫,那句绝望的、却无法打动女人铁石心肠的话语:“卡门,还来得及……”(我们无法忍受地感到这一切是命中注定)然后是这声呜咽:“你不再爱了!”小提琴声如泣如诉……还有后来发生的一切,直至唐若塞的最后呼声。这呼声击中我们心灵的最深处,因为它突然揭示一个无法忍受的事实,这事实本为人所共知,可是,要想活下去,就必然将它掩饰。尼采曾这样谈论《卡门》:“这个爱情的手段是斗争,它的基础是性别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些难以理解的、公众不得其门而入的杰作是幸福的!卡门和曼侬和咪咪同系——而美学家不屑于将卡门与后两者区分开——但卡门属于另一类型,属于神圣家庭。卡门劳动,为一家公立工厂干活。有哪一位布鲁诺·瓦乐特,哪一位心地纯洁、天性诚挚的艺术家敢于拯救这个被侮辱被剥削的女人,使她恢复原始的风韵和永恒的青春呢?

(桂裕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