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他乡明月:柯岩文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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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返国的那天是个星期三。

没想到那么多人来送。薇薇、梦儿、汤亦新、丹尼尔,交流中心的倪小姐……自不在话下,没想到的是还来了那么多“黑”在了旧金山的大陆艺术家。有原来某大都市交响乐团的指挥,某大省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某大城市的二胡独奏家、钢琴手、手风琴手,某歌剧院的“卡门”,某芭蕾舞团的“黑天鹅”……

他们大都在各中国餐厅、餐馆秘密打工,或在某个家庭当babysitter,doliving……因为“黑”了,没有护照,也没有绿卡、打工卡,因此,只能打黑工,工资比人低,生活很不稳定。但这天全都请假来了,先是凑份子在一位手风琴手当老板的LittleBeijing请朵拉和天亮吃饭,然后就一路相跟着,非送他们上飞机场不可。

当然,表面上是托朵拉给家里捎话,带东西,“辟谣”(让家里千万不要相信故乡人传回去的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而要说他们一切都好,挣得不少,身心健康,前途无量……

实际上,对其中不少人,更重要的是,想托陈景生帮他们试探一下,能不能也收留他们这样的人?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艺术单位能收留?国家政策如何?具体手续如何办……他们大都有过陈景生那样的经历和心态,不同的是陈景生比他们聪明、勇敢,在护照到期前回去了。而他们,却延误,延误,直到……“黑”了……

天亮和朵拉看着他们,暗暗叹气,这是一批心比天高,却已被命运击败了的人。他们现在已饱尝人世艰辛,日夜思念亲人和故土,可不知命运是否还肯给他们一次机会……

吃完饭,喝了酒,碰了杯,他们个个亮出曾和自己相依为命,现在却已抛弃多年的乐器、歌喉。小提琴如泣如诉……二胡哀思似潮……钢琴带着梦幻的朦胧……只有女高音依然明丽如同往昔……在饭店唱足了,演奏够了,也一再告别过了,却依然不肯散去。出得门来,仍相跟相随,仍一路唱着、奏着……最后,唱起了、奏起了周峻寄给朵拉,朵拉自己作曲独唱,一举成名的那首《母亲的河》:

茫茫世界上,有千条万条河。

只有一条——从我的村庄流过。

她载着我

祖祖辈辈的血汗和泪水,她盛着我童年的梦想和欢乐……

哦,故乡的河,母亲的河——她日日夜夜对我唱歌。

她能给勇敢者

以智慧;她能给善良者

以欢乐!

只要你的心

能和着她的节拍唱啊,走到那天涯海角——也不会寂寞……

只唱得人人泪流满面,走的人心事重重,留的人肝肠寸断。只唱得路人侧目而视:咦,这帮人莫非喝醉了?今天又不是周末,这群——奇怪的中国人……

直到进了检票口,上了飞机,飞机起飞了,朵拉和天亮的心里眼里仍闪着他们一个个的音容笑貌,心里、耳朵里仍然盈满他们的歌声。他们二人能说什么呢?能为这些人做多少呢?只希望每一个人真能像歌里所唱的那样,永远记住母亲的河对他们的嘱托,和这条母亲的河“永远贯通着血脉”。因为这条河,母亲的河啊,她确实“能给怯懦者以坚强,给勤奋者以收获”。“只要你梦里,能枕着她的波涛睡呀,生生死死啊——都有了着落。”舒尔茨从旁打量朵拉,不明白这两个人的脸色为什么那样肃穆。他更纳闷儿的是:朵拉对天亮虽然照顾得无微不至,但用美国人的眼光看来,却缺少点情人的亲昵。他的心不禁跳了起来,也许,也许他还不是没有希望……也许,他又摇了摇头笑了,也许,这就是中国的文化……

飞机越升越高,越升越高。行程万里,好像离月亮也越来越近。哦,这究竟是他乡的明月呢,还是故乡的明月?朵拉一时也分不清了。家乡的亲人的面庞一个个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可刚刚离别的那些朋友、同胞的面容却丝毫也不曾模糊。她就这样带着歌声、乡情,带着自己和那些离人的故事,向自己的祖国、故土飞去飞去……飞机飞着飞着,横越着太平洋。月亮朗朗地照着,似乎也在横越着太平洋。他们的故事结束了么?应该没有。他们都还年轻,人生还在前头,故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