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仰望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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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水库

水库离村有十几里。很小时没出过远门,不曾见过水库。但知道每到冬天,村里人都要去修水库。他们有时天黑才回来,有时几天都不回来。村里和我一样的孩子不知道他们不回来,到了傍晚,就在村口望着,以为他们回来会带什么好吃的。一些老人和女人一般不去修水库,他们其实知道去修水库的人晚上不回来,但往往也和孩子一样,在村口望着。后来天完全黑了,寒冷的北风紧起来,吹得人的骨头响。老人和女人这才将孩子往家里拉。

水库是什么东西?村里每个孩子几乎都曾这样问过。老人或女人就总是给孩子打比方,说你看到生产队的仓库了吧?仓库是装稻的,水库和仓库差不多,也是装东西的,装的是水。孩子再问,为什么要修水库?为什么要装那么多水?老人或女人就说:不修水库怎么行,不装那么多水怎么行,你还记得夏天田里的稻吧?稻和人一样要喝水,稻不喝水就要干死,稻干死了人就没有吃的。所以就要修水库,让水库先把水装着,等稻要喝水时,就把水放下来。

孩子听了,便满脑子都是水。又从水想到村边的小河,这回倒觉得不必问,无师自通地知道小河肯定和水库是通的,小河就像一根长水管子,水库里的水就是从这管子里放下来的。就偷偷跑到小河边,顺着小河往上望,以为这样就能望到水库。但前面模模糊糊的,什么东西也没望到。便还是半天想象不出水库的模样,却把眼睛转向队里的仓库,忽然就感到肚子饿,回家吵着要吃东西。老人或女人就骂:修水库的人还没回来呢,你就知道吃,饿不死你!

过几年,就看到水库了,因为我们这些孩子长大了,不上学的日子,也要去修水库。

第一次看到水库时,被水库吓呆了。仓库怎能和水库比?就是村边那座最大的水塘也抵不了水库一个角儿。水库真是太大了,要是夏天来多好,可以跳到水库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正美美地想着,耳边就响起一声断喝,是队长,队长黑着脸叫唤:你们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干活!孩子们就收住了心,埋下头去干活,砸石子。抡着小铁锤一下一下地砸,倒是觉得很好玩。再砸一会,握铁锤的手就又酸又痛。砸不动了,就将眼睛斜着队长,偷着空儿歇一会。

修了几天水库,就知道修水库这说法不太准确,水库其实早就修好了,现在所谓“修水库”,只是把水库大坝再加固加固。加固大坝要干的活儿有好几种。砸石子是一种,这是最轻的活,队长就让女人和孩子们干。还有几种就是从那边的山脚下往这边挑石头,不是村边小河里的小石头,是那种大块大块的麻花石。这活当然重些。还有更重的活就是夯大坝,几个人抱着一个夯子,喉咙里嗬嗬地怪叫,一次次举起,又夯下。这些活自然都是大男人们干。

修水库是公社统一派的活儿,各生产队的人都要参加,于是水库大坝上人山人海,还插了许多红旗,煞是热闹。一个队的人天天老面孔相见,淡无意思,各生产队的人混杂在一起,便很觉新鲜,尤其是一些年轻人就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可以找别村的姑娘“瞎搭”,有些“瞎搭”一段时间,竟就真的搭成了夫妻。因此修水库时,有些人夹在人堆里偷懒,一些年轻人却死命地干,大冷的天,将衣衫也脱了,露出一臂膀肌肉,为的就是在姑娘面前显能耐。而一些过来人就偷偷地笑,说他们真是一帮活孬子。

高高的水库大坝上,风带着尖锐可怕的晡声,从水上,从山脚那边阵阵扫来,像刀子般锋利,几天干下来,谁的手上都裂幵了许多红牙叱叱的大口子。中午吃大锅饭,大伙抢着热气三下两下就将饭吞下了肚,竟不知是什么味儿。但不管怎样,肚子算是填饱了。趁中间两个钟点“歇缓”的时间,一些年轻人躲到什么地方“瞎搭”,其实也是在角落里哆嗦;更多的是三五个人缩在工棚里,围成一圈打扑克牌,大呼小叫,竟一时忘却了寒风中的冷。

修水库是要记工分的,有时按天记,大男人一天十分工,女人七分我们这些孩子四分或五分工,有时按完成工作量计酬,比如挑石头,挑一担在磅秤上称了,一天累计起来挑多少斤,再转换成工分记在各人账上。孩子心性高,砸了几天石子觉得单调无聊,吵着也要去挑石头。队长先是不许,后就惊奇我们一天挑的斤数,怎么比他们大男人并不少多少。有几个孩子回家偏又不知天高地厚,吹嘘一天挑了多少斤石头,以为家甩人要夸奖,没想娘听了就一耳光刷过去,说你才多硬的骨头,你在水库上挑死,倒不如我现在就一耳光将你打死。

其实那当然是个秘密。司磅秤人只磅担子一头,我们挑了几担就摸出“道道”了,后来就挑到快近镑秤时落下,将担子一头的石头搬几块到另一头,那一头就明显加重,再挑到磅秤边将重的那头落上去,称出来是五十斤,再加一倍就是一百斤,记在账上了。司磅人是一个公社干部的儿子,听说明年春上就要去当兵了,他没有理由和我们孩子过不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多挣了工分。家里人还以为真挑了那么多,那一记耳光挨得真是冤枉!

不记得什么时候就没有再去修过水库了,修水库的事情其实还有许多不清楚,比如我们那时就从没在水库上宿过夜,夜晚上那些修水库的人是怎么过的,一直只能想象一个大概。作为一个离开了乡村的人,我有许多年没去过水库了,只是每次回到乡下,总会像小时候那样,偷偷地一个人走到村边的小河边,顺着小河往上望,在心里问自己:我望到水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