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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胸有东坡书

2010年8月23日,正交处暑节令,我突然接到一位乡友电话,告知家乡著名学者孔凡礼先生于2010年8月20日在北京温泉医院逝世,享年87岁。孔凡礼先生是早就公认的宋代文学研究专家,在其50多年的研究生涯中,著有《全宋词补辑》《宋诗纪事续补》《范成大年谱》《范成大佚著辑存》《郭祥正集(点样)》《增订湖山类稿》和《孔凡礼古典文学论集》等著作50余种,近2000万字,在三苏研究方面功绩尤为卓著,先后点校了《苏轼诗集》《苏轼文集》,编撰了《苏轼年谱》《苏辙年谱》和《三苏年谱》,是当代公认的“苏学权威”。得知噩耗,震惊悲痛感怀之际,我情不自禁地从书架上取出老先生曾惠赠给我的许多本珍贵著作,一本本地抚摸着。

孔凡礼先生是安徽省太湖县人,字景高。他出生的村庄叫孔家河,与我们村只隔不到一里地。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之前,先生每年都要从京城回老家看望老母亲。同乡人无论平辈晚辈,一直都习惯称先生为景高爹(爷),在大家眼里,这位景高爹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并口传许多先生的趣事,比如说有一次他回家替他母亲挑水浇菜园,进菜园后见了菜就浇,有人提醒他那是别人家菜园,他却说管是人家的还是自家的,只要浇了都好,等等。家乡人对先生的俗称及口传的故事和趣闻,其实都包含对先生的敬重,也使先生在我少年的心目中充满了神秘色彩。先生早年与我父母亲都是安庆六邑中学同学,并沾远亲。我读高中那年,先生回乡省亲时,抽空来我家与我父母亲叙旧,我喊先生表伯。

邵次与先生近距离接触,留给我的记忆非常深。先生身枋魁梧,平头,穿一身中山装,毫无派头,一副农家老人的拙朴形象。他侃侃而谈,记性特别好,说话声音很大,一口乡音。临走,他对我说,县书店有他出版的新书,叫我如有兴趣可以看看。让我觉得特别可亲。

后来,我渐渐对在我少年心目中带有神秘色彩的先生有了深入的了解。先生1947年6月毕业于国立安徽大学中文系。1949年8月以全县第一名考取小学教师资格,任教太湖县山区小学,旋即调入太湖初级师范任教。1952年7月到北京治病,恰遇北京市招考中学教师,应考被录取,进北京第三中学任教。但他并未贪恋京城的繁华,而是利用京城得天独厚的治学条件,立志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做点实事。先生一边教学一边主攻宋代文学研究,从1958年他的第一个成果《陆放翁的卒年》发表于《光明日报》,便一发而不可收,著述不断,他的研究成果都具高质量,都能“言前人所未言,发前人所未发”。1986年,时任中顾委常委、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李一氓在《人民日报》撰文,将先生与季羡林等四位著名学者并列,表彰他们在古籍整理上突破前人取得的新成绩。1989年由中华书局编辑的月刊《文史知识》刊出先生介绍自己治学经验的文章《我治学的三部曲》,这标志着他已被中华书局排入中国人文科学方面卓有建树的著名学者行列。

先生的学术成就令人景仰,而更震撼我心灵的,则是先生在治学生涯中显示出的淡泊的心境、超常的毅力和严谨的学风。先生曾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智商并不高,最多只达中等,他的成功靠的就是心无旁骛和拼命三郎的劲头,靠的就是“笨拙”的竭泽而渔厚积薄发。先生36岁时妻子病逝,未再续弦。1962年他旧病复发,为了专心治学,他毅然申请停薪留职,之后,他几乎每天自带干粮,起早贪黑,整天泡在图书馆。因没固定工资来源,先生日常生活清贫拮据,先是住在“东倒西歪”的两间东屋,后来又住进“骄阳飞汗雨”的斗室,然后又住进荒鸡夜唱的村舍。其间,先生有许多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1979年中华书局曾请先生正式调入当编辑,对先生一直欣赏有加的李一氓也曾诚邀他到国务院“古籍办”工作……等等,但先生以治学与编务、公务及俗务难以兼顾之,由而一一婉辞,也使编审或教授头衔一次次擦肩而过,成为真正的“无冕学者2005年,《人物》杂志刊出专介先生文章,标题就是《无冕学者孔凡礼》。

但内心世界极为丰富的先生总是平静的,他曾赋诗《漫笔》云:

默数南来北往车,林荫道上步舒徐。

漫言粗服田间叟,胸有东坡百卷书。

先生看上去总是那么“迂”,那么“痴”,但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人情,而是神态憨直,和善近人。他离乡去京五十多年,时刻不忘家乡旧情。他一生不愿兼任何职务或头衔,却破例应聘为家乡安庆师范学院的客座教授,只是坚决不收讲课酬劳,他还多次给家乡的图书馆和安庆师范学院古籍所捐赠价值不菲的图书。1999年深秋,先生来安庆师范学院讲课,他专门安排一个上午,让我和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编辑汪柞民陪他重游安庆故地,当游过迎江寺,走到江边,先生站住,沉吟半晌,突然对我说,1947年11月,他去南京找工作,就是我父亲从这里送他上船的,随后还说了许多当时细节。晚上,他让我在宾馆陪他坐,并惠赠我两本他出版的新书,我也给先生敬呈一本我的小书。先生十分高兴,一再勉励我说:你还很年轻,要再接再厉,多出成果。近年来,先生时有诗作寄我,或给我邮寄他的新书,附信中总不忘勉励我几句。惭愧的是,先生惠赠我那么多珍贵的书,我并没认真通读,但我只要抚摸到那些书,就感受到一种厚重的力量,鞭策激励我认真为人,努力工作和学习。

先生一生不忘家乡,家乡人也一直记着他,特别是老家人,尽管当今社会物欲横流,尽管许多人不知道先生学术上的建树,但无人不知先生是一个“好老头”,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书呆子,无人不敬重他。先生只要回到老家孔家河村,登门拜望者无数,并以能请先生到家中一坐为莫大荣耀,又以他为榜样勉励后生。那天那位乡友在电话里哽咽着对我说,也许真有心灵感应,那天他与几个朋友路过村边的一座桥时,忽然想到孔老先生那年回乡时,有感家乡的变化,曾在这桥头赋诗一首,他便把先生的诗句背给朋友们听,没想到,第二天即从京城传来先生驾鹤而去的噩耗。这个乡友是一个农民,也是先生同宗晚辈,当晚他写下这样深情朴实的话:“惊闻景高爹去世的消息,感到很悲痛,愿景高爹早日魂归故里,我们为您设灵堂超度,深切悼念。景高爹您一路走好,我们永远怀念您!”

是的,家乡人会永远怀念先生,怀念心中一直敬重的了不起的大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