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深冬的夜晚,窗外是寒风灌顶,冷雨敲窗。怎么会有桃子的气息呢?而且如此真切和浓烈。是不是我的嗅觉有问题?
院子里的枇杷树,举着满枝的繁花,碧绿地站立在这寒冷的冬夜。远处是无边的黑暗,你只有想象才能看见远方的灯火,或者繁星。
寂寥的是真实之中的雨,它从亿万年中落下来,在我的窗前默然徘徊,欲言又止。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诉说?桃子的气息温润而甜蜜,好像还略带些柔情和羞涩。使我不能清醒地知道自己,此时是半夜醒来还是不曾睡去?真实与梦幻有时是没有界定的,就如此刻,桃子的气息会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如此真切地侵袭着,把我覆盖,令我神情恍惚,无处躲藏。
记得那一年的初夏,我和伙伴们在桃园里捉迷藏,我跌倒在荆棘丛中,伙伴们却跑得不见踪影,我一个人躺在荆棘丛中哭泣。后来我睡着了,是一阵雨水把我滴醒,我睁幵眼睛的一刹那,就是被这种气息包裹着,那时桃子并未成熟,桃花落在我的脸上,就是这样的温润甘甜,就是这种酸涩的毛茸茸的味道,就是这种成熟的桃子的气味。
幼年的我一直迷恋着这种气息,后来在那些下雨的日子里,我整日地站在桃树下张望,那种气息没有了;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也站在桃树下张望,渴望那种气息再度出现。我看到的只有风不断地吹着树枝,叶子妖娆地随着树枝摆动。我嗅到的也不是那曾经包围着我的温馨甜蜜的气息,不是我内心渴望得到的。
我为了找回那种气息,在某一个午后,乘着看园子的老头吃饭的空档,飞快地从树上偷来一个又红又大的桃子,我急急忙忙躲进林子里去,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把手上的桃子反复地抚摸,仔细地观赏。那桃子有一边鲜红欲滴,有一边青中带白,我把它在衣服上反复地擦,把茸茸的毛擦得堆积成类似一条小棉花虫,我又把那小棉花虫擦在草地上,最后我把桃子放在鼻子底下嗅,它其实什么味道也没有,可它的样子的确让我馋涎欲滴,我还是努力控制想吃下去的欲望,最后我被桃子弄得痛苦不堪,终于不能克制自己,一口咬下了桃子,我先从红色的一边往下吃,一个桃子很快就被我吃下去了,可是我并没有吃出想象中的味道,它只有酸涩而没有满口漫溢的余香。我很失望,我一个人坐在野地里哭泣,这是我少年时期无法告知的一个秘密。很多东西,只能感知,而无法说出。
少年的我常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桃子只有一边红?它的红色为什么会那么的层次分明?那并非阳光照射的原因,因为同在一棵树上的桃子,它们所红的并非同一个方向。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很久以后因为另外的忙碌,才把这些问题淡忘。
今天的我分明又一次强烈地嗅到那种桃子的味道,那不是真实的桃子的味道,却又明明就是桃子的味道。为什么我吃到了真实的桃子反而没有了桃子的味道?是不是多层面就是桃子的生命本质?
这种气息虚灵氤氲,婉约幽深,甜蜜温润,它困扰着我,令我忧伤,令我迷茫,使我心驰神往,使我挣扎在重叠的梦幻与真实的边缘。
窗外,夜色中的雨还在下,那是我的眼泪吗?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我为什么总是被一种远古的气息包围?这甜美的桃子的气息,天亮了就会消散吗?世界不会永远停留在雨夜,因此,这种美妙神秘的气息,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气息,这种失而复得的秘密,它终会离我而去,无论我怎样呼唤也无法挽回。我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生命中有太多的疼痛,我却无从诉说。下一场雪吧,我渴望一场雪,一场覆盖万物的雪,不知道雪地里还会不会有这种桃子的气息?
一个人的盛宴
梅雨季节,雨有一阵没一阵,树木葱郁,泥土潮湿,连阳光都是湿漉漉的,天空像有沉重的心事,仿佛溢满泪水,随时都会掉下来。
这样的季节适合一个人孤单地站在窗前,看天空瞬息万变,看闪电和雷声在瞬间交会,看落叶卷起,道路倾斜,树木颤抖,看风凶狠地将我的院子肆虐得一片狼藉。万物在瞬间不能控制情绪。而我,此刻是多么安静。安静和沉默不是因为孤单,万千心语我对自己诉说。
昨夜梦中遇见另一个自己,我们对望,沉默,然后微笑着擦肩而过。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再度转身,企图拉住你的手,你能否陪我走到地老天荒?柳树,石凳,游人。不经意的梦,不经意的相遇。你就是那位白胡子神仙,手执一柄智慧的长剑,斩俗梦于尘埃。
一些人,一些事,仿佛很早以前就注定会擦肩,会错过。我们在梦中相遇,你陪我走过的一小段路,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你总是在不经意间向我走来,有时是清晰的声音,有时是神秘的幻影。那么短暂,那么美妙,我坐在回忆里独自品味,一切其实都是虚拟的,我愿意让自己沉溺于梦境。
寂寥的夜空,唯一的流星,一切不能留住,瞬间对视,永远的虚无。
天空抑郁了些什么样的情感?在这个季节如此激动,结满愁怨,胀满忧伤,仿佛一腔幽情,想对谁诉说,仿佛沉重的思想,欲相托知己。
我们一生中要和多少人相遇?是偶然还是必然?温馨,落寞,虚情假意。一生的景仰,沟通的愉悦,唯一的牵挂。一切不需要承诺,智者从来不需要承诺,一切转瞬即逝,在这虚妄的尘世中,人是多么脆弱,我们没有能力对谁做出承诺,哪怕对自己。
春天的浪漫已经远去,挂在枝头的是沉甸甸的成熟。成熟可能也是一种沧桑。
挥之不去的幻影,欲说不能的伤怀。风吹来吹去,像那些无谓的应酬的话语,生活在这浮华尘世,眼前和耳边都是喧嚣和吵闹,安静只有内心,浮躁也是内心。相见却不相知,相知也是深井一样的寂寞,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另一个人的孤单。
有一种距离没有量度,它既遥远又在体内。你在远方,我时刻关注着你的思想,聆听你的教诲。你是人类灵魂的主宰,万物在你的眼中无处逃遁。你居住在我的体内,随着我的心跳而欢笑,随着我的血流而奔腾。一颗心与另一颗心在体内交流,其实就是自己跟孤单在交流,另一个实体的人是不存在的,是自己臆想的载体,人类就是在这种不断的臆想中,制造欢乐和痛苦。
厌倦,莫名的厌倦,深深的厌倦,就像这个季节的雨,洇湿了所有的欲望。无聊的自吹自擂,粗俗的玩笑,喷天的酒气,辛辣的烟雾,肉麻的奉承,多少生命这样消耗,隐藏在喧闹背后,却是对望着的陌生,孤单是一个人的盛宴,相聚是所有人的孤单。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注定是擦肩,是经过。同行只是偶然,分别却是必然。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片相同的天空,你的天空高高在上,我在尘埃里独自舞蹈。人类没有两颗心会注定一起到老,人一生下来便注定了孤单。可是多少人不明白孤单其实与生倶来,生命因孤单而自由而绚丽而精彩。
人类总是寻寻觅觅,以一颗孤单的心去渴求来自同类的慰藉。以一颗浮躁的心去寻求外界的安静,殊不知一切都是徒劳。
你是沉静的,你有洞悉一切的智慧,你有历尽沧桑后的澄明,你明白一切不能拥有,万物都会与我们擦肩而过,万物在对峙中变得虚无。
这样的澄明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孤单吧?只是那种孤单却没有孤单的感觉,那样的孤单填满了苍茫。
这样长久地固执地望着你,望着你的孤单,而我在孤单的深处。
今夜,天空为我开放
人到中年,身体像爆米花一样疯长。于是美食当前也只能望而生津,不敢放量大快朵颐。每日晚饭后必在院子里跳绳,以期能够控制在公众观赏的水平线以上,尽量不有碍观瞻。我一直是下班回家就习惯地紧闭大门,总是活动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连抬头仰望的天空也只是那极有限的一方灰白,或者蔚蓝。院子里的天空被一棵枇杷树占去一大片,我只能从这棵树的缝隙里望着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和那极有限的几颗星星。今晚弟弟和侄儿从合肥回来,为了等他们吃饭,晚饭比平素晚了一个小时。吃过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邻居归家,鸟兽归巢,大门外寂静无声,只有前面的公路上霓光跳跃,车水马龙。这时的天空已由黄昏走向黑夜。
在夜幕掩蔽下,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大门外的空地上跳绳。那里有一堵院墙,墙外是宽广的人民路,墙内是一片菜地,我家门前是一方草坪,这一方净土在这日渐繁华的县城也是不多见的,早被一些开发商盯得菜地都要冒汗了。看来我们这静若处子的小院在未来的三五年内也将被那些“黄世仁”霸占。封建社会的人还知心存敬畏,害怕因果报应,现在的人都是无神论者,不相信有报应这一说,我们的小院只怕也要整妆待嫁,披金戴银了。
院子外面的地方开阔,空气流畅,因为被夜幕所遮蔽,我在那里蹦着跳着,也没有人看见,不会被人笑话。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我的心情恬静舒畅。这时我抬头看见那广袤无垠的天空,那天空深邃而高远,是我的思想不能到达的高处。我只能看见它的表面,看见那些离我稍近的地方,那些纯洁而简单的星星,它们无所顾忌、悠然自得地放射着自己的光芒。有一股东西在我心里奔腾着,我感到激动和温暧。
那天空幽暗而深远,可它的表面却繁星闪烁。在这样寒冷的冬季,也有满天的繁星,这好像不在我的固定思维模式之内,我一向以为只有夏季才有星光灿烂,而在这样寒冷的冬季我是很少抬头仰望星空的,那黛青色的天空中,有些星星确实明亮,光芒四射,有些要稍许微弱和黯淡。可是我仔细地观赏过后,发现被我紧紧盯着的星星竟随着我的目光而明亮起来,我的目光好像有什么灵性,能把一颗微弱的星星,看成闪烁着异彩的明星,后来我发现我目之所及的星星都是明亮的,都朝着我眨眼睛,在我长久的注视中竟分不清是明亮还是暗淡。
发现这个秘密,我倏然一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灵性呢?只要你紧紧盯着一颗星星,看得久了,它竟会随着你的心性而明亮起来。今夜天空为我开放吗?所有的星星都在为我而闪亮。难道说心里有什么,面前就会出现什么吗?老公总是对我说:“我有好儿子,好老婆,好房子,好车子,此生足矣!”老公又说:“你是我的好老婆,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女人,最好看的女人!”我笑着说,怎么可能呢?世上美女如云。
即便是一句假话说了二十多年也变成真的了。女人很感性,很脆弱,总希望被男人恭维,总是为一些甜言蜜语而感动,我二十多年就是生活在这些甜言蜜语之中,感觉是幸福的。虽然说得多了,有时也很不以为然,认为那只不过是他为了逃避做家务而使出的伎俩。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老公说的是真心话。他总是看着我的优点,也许我不是最“漂亮”的,但是最“好看的”。他看着我的时候,是用一种好看的心态,好看的眼睛,所以他眼中的我就是最好看的。
就像今晚我看着这些星星,它们因我的眼光而明亮,而灿烂。那天上的一颗星,就是我的一位亲人或朋友,他们总是在明处或暗处关注着我,给我浪漫的情思,给我温馨的美梦,给我安宁和幸福的感觉。
想起一些人和一些事,很多东西总是在匆忙中被我们忽略,我们的心已经麻木了,承载不住一份感动,我们总是忽略生命中一些温暧的瞬间,比如一个笑容,一句问候,甚至于爱人的一句甜言蜜语。就像今晚这黛青色的天空,今晚这散发着淡黄色光辉的明星,这些星星,如果不是我用心去欣赏,我就不会知道它们特为我而开放,特为我而闪亮。
情人节的下午
灰白的天空被风吹得更加灰暗,风与灰暗的天空与我无关,我关闭窗子伏在桌上打吨。打盹真好,也许会做一个短暂的梦,如果没有做梦便可以沉沉入睡,沉沉入睡多好,如果没有沉沉入睡便可以想一些心事,独自想一些心事多好。
肯定有些什么花在我打吨的时候静静地开放。儿子一定知道今天是情人节,或许正在忙着送花或收花。而母亲肯定不知道,母亲正在麦地里锄草,心里掂记着鸡窝里的20个蛋今天该出鸡了,还有一窝也是20个蛋明天可以出,一窝能出上16个就不错。母亲仿佛看着那一团毛茸茸的黄球在院子里滚动。打盹的时候思想是跳跃的,我利用打吨的间歇,抽空回了一趟母亲的院子,看了一下母亲的鸡仔。
打吨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我仿佛是一个远行归来的旅人,由于睡姿的不舒服和不正确,打盹中也在和什么东西做着无声的搏击,使自己极度疲惫和倦怠。
情人节的下午与别的下午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仍然是打完盹就为自己泡上一杯茶,茶叶倒是在杯子里柔情蜜意温柔地低着头,可是没有什么东西与它的温柔相呼应。窗外的冷风邪恶地吹,甚至发出呼呼的轰鸣。天空仍然是灰白的。如果有细碎的阳光洒下来,我可能会从屋子里走出去,或许在街上会遇见一个捧着鲜花的女人,那花虽然不是送给我的,但我也会由衷地欣喜。
可是我知道在这个情人节我不会遇到这样一个捧着鲜花的女人,因为这个下午我不会走到街上去。我打开窗户,看见窗外风吹草低,只是不见牛羊,连蝴蝶和飞鸟也不见了,它们此刻或许也在打盹。
我又想打吨,为什么这样美好的情人节的下午我总是昏昏欲睡?老公打电话来说,老婆,我回来了,晚上不回家吃饭。老公出差三天了,晚上又不回家吃饭。哦,好的,不回来吃饭好啊,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打盹。
如果有些什么花在这样灰暗的天空下静静开放,也肯定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情人节。
冬晚
乳白色的炊烟钻进灰黑的浮云,飘荡在这深冬的黄昏,凛冽的晚风把路上的行人和鸟兽吹进温暖的巢穴。
在这样萧条落寞的片刻,我站在院外的草坪上对着天空眺望。近来很少眺望天空,尤其是在这样晚冬的黄昏,夕阳像一个苍凉的句号,结束了一天的劳顿,仿佛一段记忆被送入时光深处,仿佛一个笑容被泪水埋进永久的疼痛。
夕阳西沉,暮色笼罩,炊烟游离,天涯路别。天空低沉而且阴暗,夜露总是在这样一个伤心的瞬间,与天空分离,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然后匆匆飘零,寻找归宿。
每一个窗口都露出一抹淡黄的光晕,那闪烁跳跃着的灯光,像一张巨大的潜网,让我们安稳而幸福地冬眠。天地在这一刻沉入无边的黑暗,不知道它们是倏然分离,还是更加牢牢地凝固在一起,因为遥远的天际已经分不清天光与地暗。很喜欢沈天鸿那些富于哲理又令人感伤的诗句:
当黑暗被点燃,那是夜
还是黎明?抑或是这两者的
混合?
北风起伏,使天空
与大地完整,使一年最后的
时间完整
我把我的思想安放在
这因为黑暗而创造的
荒原上,感受到存在着的
不知名的生命散发出的
微弱暖气,在黑暗中
也在熹微的光中,在纷飞的
时间和雪中旋舞,命运未卜
像一个错误,但绝对正确
绝对永恒,因为它们充满了
推动着它们运动的
不可解的矛盾,那么欢乐
那么痛苦,因此而产生了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