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
几只黑鸟立在我窗前的树枝上,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它们定定地看着我,没有鸣叫,也没有吵闹。
那时窗外晨曦微露、紫气东来,还有些许的风,把树枝上挂着的丝瓜吹得轻轻晃动。窗内是半明半暗,我依旧躺下,仔细地回味,仿佛昨夜的梦中也有一只黑鸟出现,那是乌鸦。可清晨出现在窗前的明明是喜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循环,喜鹊和乌鸦究竟有什么区别,究竟有什么预兆?
梦中的物像离奇而模糊,它使时间和空间错乱。它使美好和不美好(我不想用丑恶这个词)与之相反,但我仍然在追忆梦中的那只黑鸟。它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穿梭,它在我午夜的梦中盘旋。那些看见和看不见的清凉的、嶙峋的、粗犷的山石。那些温润的、婉约的、氤氲的是子夜时分特有的旷野的姿态,那种温润的气息一直伴着黑鸟在我午夜的梦中恣肆纵横。
那只黑鸟总是在我将睡未睡之间迷惘地徘徊,在半明半暗的状态下与我撕扯、拼搏,造成我思维定式和审美惯性的紊乱。
在这样深秋的早晨,是应该到野外去走走,可是我不能动弹,身体以外的部分,在喧嚣中孤独地踯躅独行,在红尘中穿越无人之境。
夜露已深,风吹落木,野菊飘零,花魂遍野,时光交错。我拼命喊叫,黑鸟还是不断显现。月亮是蓝色的,它照在村庄的河面上,河水没有流动,它以静止的状态等待一个遥远的归期。村庄里的瓦房是农耕时代的静谧,菊花的芳香带着苦涩的药味,树在影子的牵绊中直不起腰来。黑鸟在天空盘旋,梦中的我看见的是一片迷茫、一片陌生,找不到我出生的村庄。
我依旧躺着,屋内的光线渐渐明朗,窗外有匆匆的脚步声,有喧哗的吆喝声,窗前的黑鸟这时候也开始媚俗地鸣叫。
已经无法再浅睡于昨夜,雾霭之中那蓝色的月亮已经深潜于水底。我不得不起来,因为不得已的理由,很多人都无法再在梦幻与现实之间徘徊。
在嘈杂的喧嚣中我极认真地做着一些琐碎的事情,打扫院子及给院子外面的菜地浇水,把挂在墙上的已经成熟的丝瓜摘下来。瓜藤爬上院墙,又爬上了院内的枇杷树,好几条长得又老又大的丝瓜吊在树枝上,那是正堪摘时没有及时地采摘,现在只好让它长成种子。而后匆匆上班,融入浮华的人流,这时黑鸟见机消遁。
蝴蝶
世界在某些时刻会迎合着一个意象,它会让天空和河流,阳光和绿树,瀑布和飞鸟,鲜花和落叶,配合着一只或两只蝴蝶一起飞翔。
时光散发着炊烟的味道,蝴蝶像微风吹来的花。世上有多少种花就会有多少种蝴蝶,蝴蝶比花更美丽,因为它比花更会变化和流动,它和花同样穿行于时空,但蝴蝶更容易抵达一个深深的梦。
蝴蝶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自然界中的一个小生物,它从庄周的梦中走出来,就改变了原来的身份。后来又被《梁山伯与祝英台》赋予了生死相恋的情缘,成为永恒爱情的最好释译。
“蝴蝶是这个下午的一半”(沈天鸿《蝴蝶》)。舒婷在一篇文章中赞叹过的这句诗,说出的是有些东西不仅是时空的一半,也是生命的一半。人类的灵魂需要丰富的内涵,需要美好的憧憬来支撑。蝴蝶在眼前飞来飞去的时候,我们看见的是实体的蝴蝶,想到的却是一切与美有关的情怀,心境会随之而快乐,或者忧伤,但不可能不有所触动,不在心里留下痕迹。
蝴蝶在这个下午飞翔,切开时空,它的出现会在时空中闪出耀目的光芒,会给时空留下美丽的弧线;落叶叫喊,是生命的觉醒还是灵魂的悲愤?花开无声,却有压倒一切的气势,但在蝴蝶面前,花是强势的舞台布景,是粉饰和矜持,整个下午为迎接一只蝴蝶而盛装起舞。
自然界的蝴蝶仍然在山间杂树中飞行,在原野里与花草为伴。如多少个世纪以前一样,仍然是化蛹成蝶。它明白过自己的美丽吗?它是否明白它在人类眼中是多么神秘和神奇?蝴蝶也和我们人类一样,是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一切有生命之物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们在原野里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形:几个小孩围着一只蝴蝶,追啊追啊,最后捉在手上了,近距离看它并不美,并不香,并且周身散落着毛茸茸的碎粉,不管你最后是放掉它还是把它放进瓶子里,这只蝴蝶离死期都不远了。人类常常就这样对待美的事物,先是欣赏、走近,再是进人、占有,直到把美揉碎,这种劣根性,占有欲,在蝴蝶的世界里恐怕没有吧?
在生物界与蝴蝶可以媲美的还有蜻蜓。蝴蝶是娇媚而柔弱的,蜻蜓则聪明而健美,头戴小红帽,翅膀长、薄而透明,它比蝴蝶飞得更高更远,但又不会像鸟儿一样飞出人类的视线之外,它总是在人类可以看到的地方尽显风采。至少,我的祖母认为蜻蜓比蝴蝶更美。童年的清晨,在晴朗开阔的院子里,白色的梔子花和鲜红的月季花上,滚动着夜晚月光离别时留下的晶莹泪珠,蝴蝶和蜻蜓围着花儿们飞舞,祖母这时总是说:“快过来,我给你梳蜻蜓!”祖母把我的小辫子叫做蜻蜓,而从来不叫蝴蝶。我的祖母不识字,不知道庄子梦蝶的故事,不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双双变成了蝴蝶,她是凭自己的审美本能,在她的意识里蜻蜓的美更胜于蝴蝶。
奇怪的是,我母亲在给她的小孙女梳头时也这样说,时光过去几十年了,我母亲虽然也不识字,但她所接受的文化信息应该先进于祖母,起码她在电视上看见过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都变成了蝴蝶。或许,她在内心里并不愿意接受这种凄美的幻想。凄美,虽然在某些时候具有震撼力,但人类内心更加渴望欢乐和祥和,渴望坚硬的内心城堡。
我们眼中的美,并不是事物本身的美,具体的美都是有缺陷的。
我所接受的信息远胜于祖母和母亲,我因为大概读懂了一首《蝴蝶》,从而对蝴蝶产生无限的惊叹——美必须赋予其思想内涵,才能使有形的美进入无形和无限。一切美都是思想的产物。
生命永远是个体的,灵魂永远是孤寂的,思考永远是独立的。
一只在原野里独自飞翔的蝴蝶,“离开自己的躯体怒放成了一朵花”。有形的蝴蝶和花相互依存,互为映照。“蝴蝶与这个下午无关/我其实从未看见过蝴蝶”,实体的蝴蝶其实是不存在的,所谓大音稀声,大象无形,最美的东西都是幻想中的。生命,从有限通过时空转换从而进入无限——一切物质世界都不可能进入无限状态,必须通过思想将其转换形式,意象并置,才能使有限与无限同时并存于一个苍茫的时空。
蝴蝶,在我的心目中已经超过了蜻蜓,我看蝴蝶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蝴蝶了,它就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它是人类永不消失的一个梦。
隐藏在黑夜中的猫
黑夜当然不是汹涌的,尽管它也有浪,尽管它有时候也腾波浩渺,尽管我也被它覆盖和淹没。但它是轻柔的、缓慢的,从尘嚣中爬上来,就像我家墙脚下的那种被称为爬山虎的蔓藤,偷偷地爬满了整面墙壁,蹿上窗台,霸占着并不属于谁的空间。是的,空间属于谁呢?谁都有权占有,包括我,包括蔓藤,包括黑夜,以及那只在黑夜里流浪的猫。
说那只猫是流浪的猫肯定也不完全对,一只猫到处走走,不能算流浪,就像一个人到处走走不能算流浪一样。流浪,应该是一段永远没有目标,没有终点,始终走在路上的旅程,其实真正能去流浪是一种境界,起码我做不到,一只猫能做到吗?
一颗心藏匿在肉体里,肉体却在黑夜里处于休眠状态,而心却远离肉体不知所归能算流浪吗?
一只猫从黑暗中蹿出来,爬上我的胸口,爬上我的头顶,我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但意识却是清醒的,我拼命喊叫,我清楚地看见一只猫,那是一只有着绿莹莹亮眼睛的猫,我听见自己拼命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我听见自己叫着“姑姑、姑姑”。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会叫着“姑姑、姑姑”而不是丈夫和儿子。少年时因家庭变故,一直依赖着姑姑、姑父,而今许多年过去了,我在睡梦中仍然没有安全感,在危险的紧急关头仍然抓住那一根救命线。从青年到中年我的生活是安宁和温馨的,这么多年的好时光留下了安逸和平静,睡梦中却仍然潜藏着恐惧。
我在黑暗中拼命挣脱那只压在胸口上的猫,我大汗淋漓,我看见那只猫摔倒在地,睁着绿莹莹的眼睛看着我。我好不容易挣扎起来,拉亮电灯,它却不见踪影,我知道那是一只见不得光的猫,而且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那只猫干扰着我正常的生活,它在我安详的睡梦中时时不期而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恐惧、茫然,常常不知身置何方?
墙壁上的蔓藤爬上了窗口,爬上了我的写字台,一片月光洒向那根蔓藤,蔓藤在月光中昂着头,不知是等待着什么,还是在窥探着什么?猫在屋子里乱窜,它绿莹莹的眼睛藏匿在黑暗中,与窗台上银色的月光造成极大的反差,树枝在窗外晃动,仿佛有人踱步。院子里有一个女人,坐在石凳上,面前的石桌光滑如水,刚刚洗过的长发散在肩上,月光照着她迷惘的脸。我知道那也是我,我看见无数个自己不同的影子,和黑夜一样忧伤。
猫的眼睛没有把黑夜点亮,反而使屋子里更黑,但它肯定看见了黑暗中的一切,猫的眼睛肯定是它与生倶来的一盏灯,就像人的灵魂。我在睡梦中看见自己爬起来,我能看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与我对视,我看见自己四处流浪,我所看到的一切,这只猫能看到吗?它能看见我遗落的那些脚印吗?它能看见我遗落的那些梦吗?
它肯定能看见窗外,时光从树叶中流过,天空星光缤纷!
那只猫为何总是爬上我的胸膛?它只在黑夜里出现,总是在我半睡半醒之际,我在白天从未见过那种庞大的猫,在许多次出现以后,我已经不再惧怕,我闭着眼睛与它做着无声的搏斗,这个强行闯人的侵略者,它想要进入我的梦,进入我的灵魂吗?我自己都不能进入,它能吗?我常常就像一个旁观者,隐藏在黑暗里,看见自己的灵魂,孤寂而残忍,冷漠而疏离。这只猫在漫长的黑夜里,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光顾我,对我的灵魂如此有兴趣,是不是因为孤独?
也许那只猫和我的某些方面,甚至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个灵魂的出口是相通的。
在那些个星光缤纷的夜晚,我们却隐匿在黑暗中,我们彼此对视,我闭着眼睛,用灵魂看你,而你,发出绿莹莹的光。
那根蔓藤还在往上爬,永无止境。
有很多东西是汹涌的。黑夜,水,月光,思念。这一切都可以将人侵蚀、覆盖或淹没。
月光河
村庄的后面有一座并非很高很大,但感觉能靠得住的山。山上有上百种不知名的花草树木,各种鸟类在山间鸣叫,在树上做窝筑巢,还有野兔、山鸡,穿梭期间。在任何灾荒年间,那山不但能给人带来取暖烧饭用的柴火,而且还能带来一些山果、蘑菇、野菜之类用以果腹的食物,山下的这个村庄便是可居住之地。
如果村庄的前面再有上百亩良田,而在良田的上方,村庄的边缘上又蜿蜒着一条小河,那这个村庄该是怎样的一块风水宝地?它不但可以给人以基本生存所必需之物,而且还有养心怡神的优美风景。
我的村庄就是这样,我就是出生在这样的宝地之中。
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以村庄前面的这条小河为伴,因此我对河流的熟悉就像对生命的熟悉,它和血液一起在我的生命里流淌。
在白天我们只能看见它闪光的表面,它所承载的责任,它必须为下游农田灌溉,为村庄的人和牲畜供水,洗涤他们和它们的污渍和疲惫。河流只在月光下才能呈现出它特别的魅力,它深沉质朴的美。它像一道幽蓝色的光波,似梦似幻,带着生命忧伤的本色,美不胜收。它几十年不变总是闪耀在我的记忆中,它美得让我看不起任何一处风景名胜。
夏天的夜晚,月光照在清澈的河水里,河水闪闪发亮,但不是大白天的那种明亮,而是一种幽幽的亮光,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朦胧的亮光。两岸有垂杨弄碧,杂花环绕,夜鸟依偎在河边的柳树上。河坝下的水田里稻子在扬花,河坝上农人开荒挖出的山地里,豌豆花吐出蓝色的梦呓,暗香浮动在月光下的河岸。如果你站在北岸看着河水,那或圆或缺的月亮就在南岸对你眨眼睛,如果你站在南岸看河水,那或圆或缺的月亮就在北岸等着你的到来。
我们小时候通常是倚在那弯弯的石桥上看月亮,先抬头看天上的,再低头看河里的。月亮的形状总是每天都变化着,每天都不一样,可是它照在河里的光,却是不变的。它以幽蓝为本色,然后在幽蓝的基础上丰富着自己。河水流动着但没有声音,它总是以那种平缓的姿态,永不停息地流淌。就像一个人的心脏,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永不停止地跳动着。这条小河就是这个村庄的心脏,就是沿途经过的无数个村庄的心脏,哪怕是那些没有经过的村庄,也用它的流水浇灌着那些村庄的禾苗。总之,河流就是村庄的心脏,世界如果失去了河流就会失去村庄。
河水也有汹涌的时候,那一般是在春天,在山洪暴发的雨季,河流会毫不犹豫地接收着上游和沿途的洪水,包括那些碎石、泥沙,也包括那些被人类随手拋弃的白色或红色的漂浮物。甚至于那些因失足或并非因失足,而永远投身于其中的那些尘世的绝望和悲伤。河流这时候特别地表现出它的深度和大度,哪怕是自己拖着疲惫之躯,也绝不让那些洪水到处泛滥。就像一个母亲容纳她流浪的游子,就像一个村庄接纳它几十年未归的旅人,河流以它的质朴和宽广守护着村庄的安宁与平和,给人类以丰收的喜悦,保障着村庄五谷丰登。
月光下的河岸上常常有一些成双成对的恋人,他们或牵着手窃窃私语,那样是已经进入热恋阶段的。或一前一后独自走着,女子低着头,手上随便在河坝上扯一根草叶,或一枝鲜花,用来掩饰那份内心的慌乱,这便是正处在初恋阶段的,或许正在钟情而尚未表达。还有一种是相依着坐在树影下,想借助月光制造出来的浪漫氛围,又怕被月光照着的,那有可能是露水情人,但在那种似梦似幻的月光之下见到他们,也感觉是美的,总会在心里为他们找出些客观的,使人有不忍惊动而又觉得尚可原谅的理由。
月光下的小河不仅仅是漂亮,它是美的,是那种静穆、深沉、端庄的大美。它不是那种浓妆艳抹的奢华,它犹如一位饱读诗书的女子,是一种朴素、优雅、淡定的从容。更重要的是月光下的河流有容纳百川的气度,它坚守着自己幽蓝的本质,平静地接纳树木的落叶,凋零的花草和人类的污垢。它以不变应万变,以亘古至今不曾改变的坚韧的姿态,观看着人类的风云变幻,它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静静地流淌在原野里,陪伴着村庄的艰难与困苦,守护着村庄的漫长岁月。随时为每一位路人解渴或疗伤,为每一位路人洗去身躯的疲惫和心灵的污垢。
在河流的面前,人类是何其浅薄啊!我更是不及它胸襟之万一,优雅之万一。月光河,我愿以你为灵魂的镜子,在你幽蓝的光芒照耀下,少一些浮躁与虚伪,多一些深沉与从容。
瓜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