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都会顾影自怜,那个痩弱孤单的小女孩,挑着一担笨重的木水桶,走在那条碎石小路上,半桶水在木桶里晃动,走到半路上还要停下来歇息,后来不管工作多么忙,不管出诊回来多么晚,我都要把那口大水缸担满。傍晚的月亮常在我的水桶里晃荡,木桶里一头一个,我挑着两个月亮,从弯月到圆月,一挑就是五年,而我居然长得身高个大,并没有被那两个月亮压得矮小。我从那个医疗室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姑娘了,社岭大队的老百姓没有不喜欢我的。舒老头对我的态度也早就有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逢人便夸我,甚至抢过我的扁担,不让我去挑水,而我那时候已经从内心觉得应该为老人分担一些压在肩上的重量,是的,生命的重量有时是多么需要别人来共同分担。
在我踏入社会的最初阶段,是在悲伤和孤寂中度过,承受着命运的磨难,看着别人的脸色,默默地看书,背《药性四百味白话解》《汤头歌诀》,谨小慎微地做事,从不拒绝别人的要求,宽容和忍辱负重成了我的一种生活习惯。人的一生,很多习惯一旦养成,便会成为一种性格和生命的品质。很庆幸,生活教会了我坚守这种品质。
我在那5年时间里好像从没有开怀大笑过,父亲的英年早逝,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无法抹去的伤痛,在那些思念至极的日子里,我甚至幻想在傍晚的山坡上能够遇见父亲,能看见父亲的魂魄从远方归来。许多年后,我在一首诗中写道:“沉默将世界变成幻象父亲,怎样的方式才能让泥土不会走散?这是我们的节日这山冈,这沉重的苍穹时间的深谷里我听见生命如此寂静。”
后来分田到户,医疗室解散了,再后来学校和村委会也并到了外村,社岭大队和农场、知青点、医疗室这些名词一起进入了历史。荏苒的光阴像荒草掩埋了曾经喧闹的平房和落满茶花的小路,这些房屋已经废弃了,它飘摇而苍老地立在旷野中,像历史的墓碑。而历史也会在时光中走失,唯一不会走失的只有那些承袭在生命中的品质。
真诚的悔悟
岁月如流水带走了许多欢乐和辛酸,但总会有一些珍贵的记忆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忘。
那年正月,父亲因病去世,两个月后奶奶也跟着去了,留下母亲和她4个未成年的女儿,还有因父亲治病所欠下的一大笔债务。我是家里的长女,母亲只能含泪叫我不要再上学了。我离校那天下午,坐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哭泣,两个同学帮我背着被子,送我回家,我们一路上默默无语,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同学放下被子一下子抱住我,3个人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那一年我14岁,大队为了照顾,送我到公社卫生院学习,半年后回队,顶替父亲做赤脚医生。那时我单纯又粗心,所掌握的医疗技术十分有限,一次大队书记舒华林的独生子生脓疱疮,我翻看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书上说葡萄糖酸钙可以治疗脓疱疮。我就给他注射了葡萄糖酸钙,可是我忽略了葡萄糖酸钙是应该静脉注射的,我却给他打进了屁股上的肌肉里。注射完毕,那孩子就疼痛难忍。由于我的无知,也不知道采取一些补救措施,如果及时就给他做热敷可能会好一点。当时正值盛夏,后来就感染化脓了,只好到区医院去开刀,花去医药费一百多元。当时一个大队书记一年的工资是360元,我是2000分工,年终决算的时候大约可折合人民币200元,相当于一个青壮劳力。
我在事情发生很多天后才从别人口中听说的,那一段时间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急又害怕。天天坐在药房里等待书记的发落,暗地里打点行装准备回家,还从几个老师和同学手里凑齐了120元钱。那时一个大队书记要处置一个赤脚医生就像脸盆里捉鱼,何况我的工作本来就是他们给的,而我又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要处分像我这种医疗技术的人是有正当理由的。可是奇怪得很,半个月过去了,我依然平平静静地坐在药房里。我疑虑不安,也不敢去他家里看望孩子,只是默默地等待着那随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巨大灾难。后来我心一横,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便把那借来的钱又还给了人家。
可以想象那次事件给书记和他的孩子造成了多么大的困难和痛苦。可是自始至终,书记和他的家人从未在我面前提及过那件事,更没有给我的工作带来过任何麻烦,也没有要过我一分钱。这件事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在很长时期内走不出那片阴影。后来它就慢慢变成了一片温暧的阳光,照耀着我苦难孤寂的少年时光,照耀着我的漫漫人生路。我对医学技术也懂得刻苦钻研了,那些年,我在大年三十晚上也去给人看病,正月初一也去给人打针,刮风下雨半夜起来哪怕再苦再累,都从无怨言。想起那件事心里总是温暖的,有这样的大队书记,我就是付出得再多也是应该的。
我在做过五年赤脚医生后,因某种原因离开了家乡。几年后有一次我回到家,听说老书记的儿子结婚了,我怀着深深的愧疚和感激再次去看望老书记。那时他已经退下来了,村里又选了新书记,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书记,身板仍然是那样高大,古铜色的面孔仍然是那样宽厚那样慈祥。
我说:“舒书记,听说义红结婚了?”他说:“伢,你回来了!”“是的,老伯,我想家也想您。”我说:“那次我给义红打针你为什么不处置我,不骂我?老伯,我还得赔您的医药费啊!”
“哎呀,你这伢,还记着那件事,还提什么药费?看你现在过得好我就高兴。”
老大妈拉着我坐下,笑呵呵地告诉我已经有孙子了,今天接生婆来给孩子洗澡,要我留下来吃长寿面。
岁月蹉跎,一切痛苦和欢乐都已淡忘,几十年过去了,我却一直不能忘记那次事件,不能原谅自己当年的无知。上次听母亲说,老书记的孙子孙女双双考上大学了,老人的晚年生活很幸福,母亲说,好人有好报啊!
我无言,我曾无数次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泪流满面,几十年前的时光呼啸着扑面而来,我多么想再去看看他,送他一些礼物或给他一点钱,但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没有那样做,我无法用这种方式表达我深深的敬意和愧疚。
迎接一场雨
流年
有一种雨,我把它叫做幸福雨,它不一定是久旱后的甘霖,它出现在应该出现的白天或者夜里,当我把一切准备就绪,在白天的阳光下晒好有些返潮的被子,把该洗晒的衣物全部洗晒干净,一个人坐在灯光下好像等待着什么,那场雨它就适时地来了,它在窗外淅淅沥沥,打在树叶和什么物体上,像在窃窃地对你诉说着什么,这时候我才恍然悟出,原来我就在等着这场雨,心绪仿佛一下子宁静下来,仿佛有理由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这时候心里就充满着幸福的感觉。
原来迎接一场雨也是需要心境的。
小时候在乡下,每隔一段时间就盼着能有一场雨,我盼着的不是只能打湿庄稼的雷阵雨,我的期盼与收成和庄稼无关,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一场雨关系到一棵稻子的命运,关系到我们的碗里是白米饭还是红薯的问题。那时候我们家一个锅里煮着的饭食,盛到碗里是个个不同的。我和父亲的碗里是白米饭居多,而奶奶和母亲的碗里长年大都是红薯和青菜,年成的好坏常要看着奶奶和母亲的碗里,如果风调雨顺,奶奶和母亲的碗里也能有一些白米饭,如果老天爷在它该哭的时候却在拼命地笑,我的母亲就该在她本该笑的时候流下眼泪了。对雨的渴盼也是因人而异,母亲的渴盼是挂在脸上,她常常在某个久旱的傍晚一边给菜地浇水,一边抬头望着西天变幻着的通红的云彩,愁眉苦脸地骂着老天:“这该死的天啊,看样子明天又没有雨,禾苗干得着火了。”而那样的时候我为了要看西天变幻着的晚霞,并不一定渴望下雨,西天的晚霞变幻着不同的形状,把尘世中各种动物都变出来了,那彩色的云朵仿佛在向我涌来,我仿佛马上就会被那强烈涌动的霞光吸进去。我在某一个夏天的傍晚看见过真正的海市蜃褛,长大以后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景象,没有见过那样的晚霞,也许是心境不一样,也许是没有认真地看过,现在的晚霞仿佛就是一幅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