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马:种玉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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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的诵经者:古马

于贵锋

按道理说,早在《敦煌幻镜》中写出“一粒沙呻吟/十万粒围着诵经”的古马,经过多年的磨砺,本该达到他一直追求的所谓“澄明之境”,本该获得那份淡定从容,但“我却一直没有回到/一个真实的位置”,“不是清澈的阳光/从我眼睛中悄然趟出”(《位置》),宁静,仿佛就在“日喀则的山顶上”。但身处这个社会,谁又能够幸免于不被裹挟,更不用说命运之手的暗中操纵。《身体》一诗有关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引言,说明古马不是不清楚,“卑琐、不堪其烦/是我必须的生活”。或许是这种忍受的痛苦引发了内心深处的无奈?但究竟是什么使古马逐渐导向一种虚无,愤怒青年当初指向闪电的手指“渐渐变黑,风干”,“日喀则的山顶”曾经拥有的似乎不再是宁静,而是“清风和辽阔的虚无”?

我想对人的思想情感有决定意义的,还是发生在与他有亲密关系的人身上的事。是的,一些特殊的事件,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古马怎么能够抵抗得住母亲多年重病带来的心灵创痛呢?确切知道自己的母亲即将离开而又无能为力,心怎会不碎?而且这一过程的延长,使那煎熬的火焰也延长。在这期间,在亲人之间,死亡成为不可能回避的话题。这其中,虽然有生死两别之间互相牵挂带来的人性力量的冲击(《一位老人的话》),但更多需要面对的,是一夜夜噩梦惊醒后死亡的再三提醒,是生命逐渐黯淡、渐趋空无的悲哀。是的,有几年时间,“死亡意识”异常强烈地在古马诗歌中不断出现,成为他必须面对的事件,而不再仅仅是诗歌母题。真实、强烈的情感决定了,此时古马的诗歌不是对死亡的理性思辨,更不可能导向一种试图自我掩饰的安慰。他沉溺痛苦之中,走向一条“悬崖之路”,可生命的本能又逼迫他开始寻找,试图“转移”,试图抓住使一个人得以坚强存在下去的借口或者理由。

实际上,古马一直就在虚无带来的绝望和爱的渴望之间纠缠不休。如果说虚无是一条悬崖之路的话,爱则是那避免他坠落的平衡力量或者说平衡点。

翻开他的第三部诗集《古马的诗》,我们会看到一个被命运抓住的人,是怎样和自己的内心进行着顽强的搏斗。他走向大自然,走向历史,走向民俗,走向世俗的爱情,但几乎所有的诗篇都处于对自己情感思想的肯定和否定中,处于一种自我辩论当中。《巴丹吉林:酒杯或银子的烛台》这首诗则集中了上述所有因素。是的,我亲眼看着在巴丹吉林,他在众人面前端着酒杯豪饮,但我不知道他内心举着月亮或银子的烛台满沙漠寻觅亡母的身影。如同“巴丹吉林”,对于外人更多是默默黄沙,而实际上是两个蓄满蓝色湖水的海子。

《巴丹吉林:酒杯或银子的烛台》由九首相对独立、各自密切关联的短诗组成。《巴丹湖》这个进人巴丹吉林沙漠后的第一个海子,相对应于孩提时代,这仿佛是爱的开始,蔚蓝、纯净、幸福;天鹅,这是对生命最高的礼赞。第二首《歌》中,虽然当“我渴望着接近乌兰时/鸟翅倾斜”,但主基调仍然是欢快的,只不过,“太阳的黄铜经轮咿呀旋转”,这仿佛来自天空的、那种明亮光线中的“经轮”的声音让人感到隐约的不安。《祝酒歌》更是将这种欢乐推向了高潮,有一种终于找到心灵归宿的喜悦:

蒙古人的心是大地上最后的房子

铺着星光的地毯

是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是人生的一种;陌生人慷慨的爱,在歌声和酒中带来了慰藉,似乎渴望着夜的来临。但“诺日图”,那沙漠的中心,当落日像滴老泪开始渗进苍茫暮色的时候,一条孤单的蜥蜴却引导“远离诺日图”,一场盛大的祭奠仪式正在举行:

荒野里的沙丘

由坐而立的僧侣

他们齐声的念诵

转移这个世界

富余的金色

如果民间这种葬礼习俗,表面是在为超度亡灵的话,何尝又不是生者试图从悲恸中摆脱出来的自我救赎方式。诵经,基于爱;转移,基于另一个世界的黑暗。这种愿望却是无法实现的,包括原有的爱向原来对象的转移。或许,只有失去过亲人的人,才可以理解这一点,才可以理解爱向其他对象的转移,理解在其他事物中爱的寻找。还是在诺日图,再次狂欢,到“酒碗中的冰糖”里寻找;还是在诺日图,到牧羊犬的梦中寻找;还是在诺日图,“端着银子的烛台”,在沙漠下面,在六十六个海子里寻找;还是在诺日图,打着月亮的手电筒,到乌兰的心里去寻找,但“没有母亲的消息”。那些富余的金色,母亲手心里一点散碎的金子,都没有用。是的,天亮了,回来了,又经过那个只有八棵树而叫“九棵树”的地方,那空空的地方仿佛:

有一匹看不见的战马前蹄刨地……

它的眼神诉说着蒙古族男人的忧郁……

他望断的地方就叫九棵树

从第四首到第八首,主基调为悲声,我们也禁不住加人了诵经的声音,禁不住呼唤:“魂兮——归来。”但哪怕诗人幻想蜥蜴终于送来了母亲的书信也是徒劳,哪怕像“尘土回到尘土/我还是我母亲的儿子”,可“我还在寂静的怀抱里”。矛盾的痛苦,这人生的全部,统一于“巴丹吉林”,又被酒杯和烛台分别昭示;统一于“爱”,又在虚无和渴望之间寻求平衡;统一于呼唤,终归寂静。

古马,在寻找中陷人绝望,独白中渴望被救。他曾说,“让美拯救世界”,但看起来,如果美是他的诗歌,则这美是痛苦的,显然,我们没有人希望依靠痛苦来拯救世界。爱呢?起码拯救了古马自己,也拯救了他的诗歌:因为从现实以及生命的深度而言,显然古马在寻找中扩大了爱的范围,爱也由一种直觉变为自觉,并因为爱和虚无的痛苦,他的声音具有祈祷的特点,成为黑暗中爱的诵经者。

但或许还应该借助于古马的《光与影的剪辑:大地湾遗址》指出一点:在这个群星展示个性的时代,如果说《胭脂牛角》时期的古马对所谓个性的追求更注重言说方式的话,则从其后直到现在,他感觉到了惶恐,深刻地认识到了生命的卑微,美的甚或爱的卑微,通过不断对情感和思想的拷问,“甚至已经构成了对自身的严重威胁”,而那些特殊的事件,在他成为命运诗人的路上产生了加速度。可我多么希望,在爱的诵经声中,他的人生能从命运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获得人生的“澄明之境”,透彻之悟,深水静流。

原载《中西诗歌》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