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腿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但是老九已经等不住了,他要把村子里的人招待一下。米香送出去后,他没有力气,大家也没心思吃他,“三七”纸烧完了,再往后拖就真对不住大家。他想起那天的大河,真是老天在他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要不是村长他们,米香按时进不了坟。孙木匠为了米香赶时间,差点儿祭了河。每当想起这些,他真有点儿内疚。
“半仙哥,这两天咱就把事办了。”
“等等吧,等妹子的‘百日’过后,到那时,你心里会稍微消停一些。大家也没急着要吃你。”
“哎,这是人情世故。再拖我越对不住大家了。”
“你没一分钱,拿啥办?”
“……还有啥,我还剩下个啥,就那一头老黄牛了。”
半仙在草墩上站起,双手握着拐棍,细细地听着老黄牛在牛栏里吃草。半仙走了过去,走迈牛栏边,用手摸着老黄牛的脊背。老黄牛抬起头,折过身看着半仙,伸出舌头舔着半仙的手背,表示对半仙的谢意。半仙想,老黄牛听见了,或许早就觉察,只是没有说出。
老九后悔莫及,他说给半仙的时候,老黄牛正在吃草,自从它听见了老九的话,一口也吃不下了。它是老母牛的最后一个儿子,老母牛生下它后,去到大草滩吃草时叫豺狗把肠子抽了出来。打那以后,老九把这个没娘的牛当儿子一样,从没慢待过它。儿子金蛋儿生下后,它已成为一岁多的大少年,跑遍了清水河两岸。在后来的日子里,它也没有少为老九分忧解愁。它像骡子一样为他驮过粪,它像狗一样为他看过门,他在下地干活的时候,老九把它拴在院边的槐树下,它给金蛋儿和米香唱过歌。声音虽不好,但米香和金蛋儿倒爱听。
老九今天要杀了它,真是有些不忍心,但他有啥办法。再说,老黄牛也老了,它的牙已经磨光了,吃起草来光听到吱吱地响,半夜过去了,槽头的草还剩多一半。不要说起早犁地,就是它一天没紧没慢地吃,要吃个肚子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老九决定要杀了它,老九也老了,要不是金蛋儿在那儿挡着,他要走在老牛的头里,免得他更加伤心。这也是他为它送行,虽然要吃刀的苦头,也不过是一锅烟的功夫,比起火辣辣的太阳下犁一亩二分地要痛快得多。
老九得请孙木匠。孙木匠是望天的能人,木瓦砖石的活计样样在行。就是婚丧嫁娶,厨房里炖肉烧菜也离不开他。二十来户人,谁家请他他能不去呢。
孙木匠在今年的闰四月为他老两口打了两个柏木的“十六根头”的棺材,这让全村稍微上了年纪的人都流了涎水,尤其六阿婆,她每天都在孙木匠家看他打棺材。一会儿用尺子等,一会儿用拃量,一会儿又把那些蛇皮一样的刨花拿在嘴上闻。孙木匠不耐烦了,对六阿婆木声说:“六婆婆,
你拿出年轻时攒的‘私房’来,我这棺材卖给你。”
六阿婆笑得合不上嘴。这话只有孙木匠敢说,因为听说六阿婆年轻时在外地见过大世面,她是六爷当兵时引来的外地女人,在望天几十年,口音基本转过来了。当然孙木匠是摸着六阿婆的短处了,晓得她现在只有对棺材感兴趣,你就是说啥她也不上气。再者,她再老再糊涂也没老到忘记望天只有一个孙木匠。
老九走进孙木匠家,双眼直直地只给孙木匠点头,表示谢意。苦难中的人最怕说话。孙木匠把他让到炕上坐了,给他递去烟锅,老九用手挡了一下,自己掏出自己的烟锅,各自吃起来。等到烟雾把房顶挤满的时候,老九才说:“兄弟,我要谢大家了。”
“九哥,谁家没个难处。你节哀呀。”
老九点着头:“哎,你看那天的大雨,差点把兄弟也贴赔上了。”
“嘿嘿!走了还好,我今年将打了棺材,锅开面便宜。要是真把米香妹子换回来,我倒是很乐意。”
老九听着孙木匠的话,眼眶里又潮潮的:“哎——这都是命!要能换我早就把她换回来。金蛋儿多一个娘比多一个爹亲热。”
“这些年也多亏了你。当娘又当爹。”
“多谢你了,说实话……”
“吃一条河水长大,你还把我当外人。就核桃碗儿大一个地方,火着了哪有不救的道理。”
两人又吃了几锅烟,屋顶的烟雾越来越低。
“我想明天把老黄牛杀了。”
“杀老黄牛?”
老九点了点头。
“杀老黄牛干啥?”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还有啥谢大家的。”
“不必不必。你这见外了。”
“这是我的心意,老黄牛已经听到我和半仙说的话了。它一天都不吃不喝。”
“我这里还有点钱,我这两天也正打算不给乡政府交房钱,你真要招待大家就拿去。”
“不。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送走。老黄牛也一样。”
老九出门了,孙木匠倚在门框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