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一阵孩子的吵闹声,我探出头,一个男孩子正把从同伴手中抢来的一根枪状的木棍折断,重重地踩在脚下,木棍发出了断裂的声音。混乱中,我听到男孩尖尖、硬硬的声音在叫喊,“我玩不到的东西,也不让你们玩,把它折断了,大家都不玩!”确凿地判断出自己的孩子不在那里,我转过头,甚至都不愿辨认一下他们是谁,我再也看不到他们,似乎把那群孩子从眼前抹去了。
然而,那尖尖、硬硬的声音还在。
一些人家开门开窗声、大人的吆喝声、孩子的辩解声,嘈杂在一起。在这些声音中,那尖尖、硬硬的声响依然滞留在空中,在晃动着白花花太阳光的浮尘中,和夏日特有的干燥、闷热以及不知从何飘来的瓜果皮腐败的气味混在一起。
这个夏天,孩子们都在放暑假。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好像觉得这样的夏天曾经经历过。在哪经历过呢?我不是很认真地思考着。然而,我所想到的总是分辨不清的一团,我开始感到烦躁,我的烦躁同时又使我的感觉变得迟钝、疲沓,甚至差不多衰退下来。我晃了晃脑袋,想驱赶掉脑袋中那令人不很愉快不很舒服的念头。
这个见鬼的夏天!我暗暗骂了一句。突然,我感到窗外乱晃晃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消失了,脑海中那团原本分辨不清的东西开始凸出、成形,变得清晰起来。
已经二十年了,那也是一个放暑假的夏天。为了不使妹妹肾炎复发,每隔一个星期,我都要陪她去家边的部队卫生队去化验复查。
我们喜欢走那条翻过一座小山就到的山路,因为走山路能摘到杨梅吃。山路边,低矮的野生植物丛中散散落落地分布着一株株的杨梅。在烈日头下,很多植物的叶子都卷了边,聋拉着头,无精打采的。这时候,唯一出落精神的便是那些个星星点点的杨梅,它们左一丛右一簇的,红得耀眼,黄得夺目,十分可爱。
我们只是伸手摘山路旁边的杨梅,草丛深处,是不敢去的。听人说,蛇一般都躲在草丛最密集的地方,因为那里阴凉些。杨梅酸酸的、甜甜的,吃起来特别有味。我和妹妹一路走一路吃,上山下山都显得十分轻松。
每次给妹妹检查的都是一位女军医,她在化验单上总是写上“欧阳”两个字,我们称她欧阿姨,她听了后喜欢抿着嘴一笑,后来,才知道叫错了,旁边一位男战士纠正了我们。于是,我们开始称她为“欧阳阿姨”。
我们曾见过她,在部队大礼堂的舞台上。一次,南京军区文工团来基层慰问演出,欧阳军医竟然也上了台,她背着药箱,给负伤的战士包扎在那场戏中,她原本高挑的个子、秀气的脸蛋、加上一身戎装一顶军帽,真是英姿飒爽——这是我在那时候十分喜爱并且常爱拿来使用的一个词。
每次检查完,回家路上,我和妹妹都会争论一番,比如说,妹妹认为欧阳嘴巴好看,我则认为她眼睛好看。妹妹说她说话声音好听,话是用嘴巴说出来的。我说眼睛能传神,能藏很多东西,像水一样……后来,我们俩达成共识。一个人如果好看,自然是脸上的五官都好看。最后,妹妹说,要是让欧阳阿姨去演《画皮》中的那个美女肯定更好。电影《画皮》也是那次慰问带来的,是一部带有不少特技镜头的香港影片,平日里不太容易看到的。
看《画皮》时,我和妹妹坐在一起,也许是性格不同,胆大的妹妹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把《画皮》看完,可我只要一听到令人心悬的乐声,就堵上耳朵,闭上眼睛,下面的镜头肯定是美女的原形——可怕的妖怪出现了。所以,我对《画皮》中的美女是心存芥蒂的。我认为,欧阳军医人很美、又很善良一一救死扶伤这个职业本身就很善良高尚,加上她又真实地生活在我们身边。可以说,她是真善美的化身了,这自然是《画皮》中的美女所不能比的。
不管怎么说,我和妹妹都很喜欢她。为了表达我们崇敬爱慕之心,我们决定下个星期去卫生队检查时摘些杨梅送给她。我们先在家里准备好干净的手绢和一根棍子。为了摘到又红又大的果子,我和妹妹战战兢兢走到草丛深处,我不停地举起棍子向草丛挥动,想把蛇打走。那天,果然战果非凡,我们摘了一大包熟透了几乎要落下去的杨梅。
当女军医把化验单交给我们的时候,我们把一包杨梅送给了她。这是我们俩想来想去商量来商量去的最好时机。她看看杨梅,看看我们俩,笑着摇摇头。我赶紧说,只要用水洗一洗,杨梅就干净了。然而,女军医还是摇摇头说,谢谢,丝毫没有要收下的意思,这是我们没想到的。所以,我们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幸好有一名男战士来叫她,总算把我们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我很沮丧,连上山的劲都没了,要是再见到山上的杨梅,心里更不是滋味。于是,我们决定绕着山走平路回家。
我跟着一手拎包杨梅一手捏着化验单的妹妹走出卫生队大门。这时候,我才感到裙子下的小腿有些疼,我低下头来,看见了不少红道子,那是到草丛中采杨梅时被带齿的植物拉出来的。可为什么刚才一点不觉得,现在却火辣辣地痛了呢?
见我不说话,妹妹抓一把杨梅给我。熟透的杨梅开始把汁水印在手帕上,看来,只有把果子吃掉才是万全之策。我漫不经心地接在手上,开始把一颗杨梅放在嘴里。以后无论是谁送给我礼物,一定、一定要收下。当我总结出这样一个道理之后,竟然轻松许多。
这时,我们走到山脚边的一个池塘前。池塘里长满了水葫芦。我记得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曾跟着父亲在池塘边钓过鱼,那时似乎没有这么多如此肥硕的水葫芦。大约是池塘对面新建一家食堂的缘故,剩饭剩菜都倒在了里面,才把它糟蹋成这样。反正是一口破池塘,我抬起手,把在我手心里发腻发粘的杨梅全扔了进去。杨梅破坏了原本静止的水面,使水发出了很长阵子的怪味。
那包曾被作为礼物让我送出去被拒绝回来的杨梅从此和腐臭的气味连在一起了。事实证明,从那以后,我这个狂热地热爱各种水果的人,对杨梅彻底丧失了兴趣。一种气味,也能决定人的一生?
关于那口池塘、那包杨梅、那位女军医与《画皮》的故事并没有完全结束。那个暑假还没过完,就传来一个消息,那位女军医不知被谁害死了,扔进那口池塘,她被人从池塘中打捞上来时,身子是光光的。腐水的浸泡使她的躯体变得浮肿、丑陋不堪,有点像……有点像《画皮》中的妖怪。妹妹这样形容给我听。
当时,很多大人孩子都冒着炎热去看了。妹妹也拉上了我。我远远地看着那一堆人,没有走上前。但我能想象出她的身体如何像枯败腐烂的花丛,任人的目光随意践踏。也许在她的手指间、小腿上、头发里还会缠绕上几缕散发着臭气的水葫芦茎叶,那纠缠着她身体的水葫芦中会不会还夹杂着几颗杨梅?
她的死似乎是和一个自称“爱她”的男人有关。后来听说,那个男人因为自己得不到她,就把她害死了,让所有人都得不到她。我再怎么喜欢她,都不可能把她害死。男人却能因为喜欢因为爱伤害和毁灭一个他曾喜欢过曾经爱过的美丽女人。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清其中的蹊跷,因此,印象就特别深刻。
即使再深刻的印象,也会随季节消失。何况夏天并不是一个让人回忆的季节。而在此刻,窗外的那个男孩,使这一切重新进人我的生活之中。我突然发现,当初那个被送上军事法庭的男人和窗外的男孩如此相同。
但是,窗外的男孩肯定没看过《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