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从平原来到群山中,走惯了平原路已满10岁的我在山间摔跤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膝盖上常是结了旧痂又添新疮。山石和山沟以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感触到它们的存在。
然而一个黄昏之后,山给我的如此真实感觉彻底改变了——一位课外辅导员叔叔讲述了天体宇宙知识。我第一次知道了身边的宇宙是个巨大的存在,思维空间顿然被拓展开来。身边的宇宙真的是无限浩渺的吗?连地球只是微尘,那我又算什么?
我一边想一边翻过山坡放学回家。起伏、安谧的群山中,覆盖面很大的各种野生植物们显出了枯寂灰暗的色彩。丛林在已有凉意的秋风中悉率声渐起,山峦里阴湿神秘的气息渐渐浓起来。山中零散分布着高高低低的屋脊,看上去乌蒙蒙的,在天空下异常低小。屋脊之下的一处是我的家,平日温暖可亲的家在那一刻的沉寂中显得异常遥远。那是我每天都要回的家吗?它怎么变得如此不真实起来?
我并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在黄昏中翻过山坡,可那个黄昏让我感到周围一切很陌生很神秘。群山“突然”沉默无言地出现在我面前,两千年前甚至更远古的时代,它也是这样的。尽管,这时的山有形有影有声有气,我却无法触摸、亲近并与之融为一体。而这样的群山再辽阔再苍茫也不过是天体中极小的一部分,一种巨大的时空感顿然占据了我,仿佛山峦中沉寂多年的寂静从未被打破过。没有人向我描述过我眼中观望到的世界。最后,我只能无言无思地立在山谷中,震颤惊愕地立在那儿——一种巨大成无限的神秘之中——和世界面对面,或者说,我“突然”发现了世界。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是我,一个10岁少年使群山得以存在,并且,我从群山中创造出来的世界,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比周围的群山更为真实。
一个少年震惊地立在山峦面前,那一刻的震惊使我在后来更清楚地认识到有很多东西自此发生了改变。比如,我的童年是无比幸福的。现在回忆起来,显然童年的快乐是存在于时空之外的,时空在那时对我没有意义。当人逐渐理解体验到时空感之后,幸福就会被一种更为本质的痛苦代替。作家大多喜欢写童年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帕斯捷尔纳克说过:“少年时代这一段岁月,在我们一生中不过是一个局部,但这个局部却大于整体。”
多年之后的又一个秋日黄昏,幼小的儿子在天空下肆意奔跑。我想他远远比我富有,因为他拥有一个更敞亮的空间。此刻能否构成他将来记忆的一部分?当他如我般突然有了一个秋日黄昏后将如何面对?想到这,我的心收紧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生命的延续实在是极为残酷和不公平的。
此刻的秋日黄昏和任何其他一个都没有太大区别,萧索寒冷的树林,儿子真实的欢乐,始终并且仅仅存在于我眼前的一处,我无法守望住愈变愈暗的黄昏和有片片叶子掉落下来的秋林,我更无法让儿子在多年之后理解到,此时此刻我作为一个正在消逝的更苍老一些的生命所拥有的全部体验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