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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养育

圆脸,浓眉,大眼,我们姐弟三人后来都得自她的遗传。相面先生称她若为男子,必为龙虎。身材宽大,嗓门洪亮,干任何事都忘我投入,决定了立刻去做,黑暗的岁月中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坚韧的她,是我的母亲。二十年前的春节,电视里教拔丝苹果,邻居们都学着做,唯有母亲一个做了出来,博得大家交口称赞。称赞母亲最多的还是父亲。父亲的赞扬、尊重和保护,使母亲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在为人妻、为人母的漫长岁月中,她甚至比做姑娘时更加敢作敢当,快乐自信。

毫无心计的率真,常常简单到不谙世事,总是改不过来乡音,喜欢吃南瓜红薯,善良的她,是我的母亲。即使买西瓜少给人一毛钱,也要冒着酷暑给人家送去。她说,种瓜不容易,每一个瓜长成这样,都不容易。我一直认为女性善良极不容易,因为她们遭受的屈辱多,她们的负担重,在被伤害之后,易滋生出火焰一样的报复。然而事实上,我却看到很多历经磨难而终不改善良本性的女性。母亲也是其中的一位。母亲种过瓜、豆子、大蒜,种过二十年的庄稼。她原本就是一个善良的农民。我希望我是她田野里不怕风不怕雨、大大咧咧成长的最健康的庄稼。母亲理解、尊重所有付出汗水的人。这一点深深地影响着我,多年来,我尊重为生活真诚付出的人,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因为这能使我宽容很多与我相同或不相同的人,因为这能让我时刻意识到要保持尊严,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在父亲生气时不再说话,衣衫简洁,夏天不太穿裙子,生活中难得的奢侈就是一只皮蛋,节俭到几乎吝啬,患颈椎病,总是被落枕折磨得痛苦不堪,好强的她,是我的母亲。什么东西都不舍得吃,留着,留到最后眼看要坏,再抓紧时间吃,是母亲最坏的生活习惯。我们姐弟多次当面指

出,她总是难改。后来,我们偷偷地替她扔,她竟然还骂。晚年使她稍稍温柔,依然是不喜欢穿裙子,风湿在她的身上游曳,即使酷暑,她也是整天穿着睡裤在门口走动。

热情好客,对人有情有义,爱热闹,冲动,不信鬼神,粗糙的母亲,唯一的细致是小心翼翼地培养了我们对自信的坚定。她采用的最有效方式和手段就是鼓励,她不停地夸我们,当着父亲,家人以及所有的邻居,并且不止一遍地夸。哪怕我们做了一件极微小的好事,似乎都能够让她自豪。因此我们从不忍心让母亲失望,所以总是认真实践着她教给我们的一切。比如她教我如何消除咯气,我一丝不苟地做。后来这种方法被我介绍给周围的人,他们几乎全部受益。

母亲在应该抱怨的时候,总是沉默,或是低头去做别的。这一点,我一直在向她学习着。她的逆来顺受,乐观豁达,也许可以用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给予释解。然而她的确是肚子里从来不留气,她有一番特别的自我化解的功夫。后来,我仔细观察后得出一个结论。原来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忘记,然后得过且过。她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我很好笑。好笑之后,就把她的经验作为宝贝收好。一个忘记恩怨不计回报的人、一个对世界和他人没有过多奢望和需求的人,生活起来肯定就会简单得多,母亲一向不喜欢复杂。我也就简简单单,没心没肺地活。

上中学时,我问母亲要十四块钱。当时,这是一笔很大的钱。她二话没说就给了我,问都不问我干什么。后来,我一直努力使自己成为对得起别人信任的人,这得自于母亲对我的影响。十四块钱买来的眼镜,我小心地使用了很长时间。我必须对得起母亲的信任。我不能让她伤心。两个姨出嫁早,并且远嫁他乡,母亲在娘家类似于长女,在婆家又是长媳。这就注定她的一生是付出操劳的一生。加上母亲过于随和,她很少拒绝别人的要求,所以吃的苦就更多了。在单位里与她共事的人都说她好,让人说好的代价常常是要干最脏、最累、最苦的活。母亲吃的那些苦,只要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一疼一疼的。然而母亲却以苦为乐,很少介意。她不喜欢计较,又擅长认命,所以总是无怨无悔。

唯有把事情做到最好,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做事负责的母亲经常这

样说。我来自她的身体,我曾是她的一部分。我们的血液和心跳是并存的。我理解她所说的一切,以及她永远不会说出的一切。多年来一直是这样,三十六年前,我们溶合在一起,后来即使我离开她的身体,我们仍是交织着的,重合着的。这已经是一种需要,如同食物、水、空气。我一直认为我们一样,有着相似的身体。

然而,生活中很多意外而重要的时刻突然就出现了,就像马路上横行的人,让安然驾驶的人手足无措一样。那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母亲拎着菜篮、白发在风中飘飞的背影,她几乎成了另一个女人,似乎没有谁比她更让我陌生。面对母亲的日渐衰老,我手足无措。如今的她似乎已被岁月折叠起来,成了一把落满灰尘的废弃扇子,我不知道能用什么证明是她曾经生了我,养育了我。可母亲曾经是多么美丽啊!她三十六岁的照片被放大,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侧面,黑白,她微笑,穿着父亲买的小碎花缎子花袄。一种展开的令人燃烧的美丽。三十六岁,此刻我与她当年同龄,可永远都无法具有她当年那种独特的风韵。

母亲,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今天,离那个让您躺在血泊的日子已经三十六年了。三十六年来,您渐渐衰落,萎缩,甚至在慢慢丧失生存的能力,然而,三十六年来,我所得到的唯一的保护却都是来自于您,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