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植物的热爱是远胜于动物的。这可能与动物更具有欺骗性有关。视觉上同样美丽的动植物在嗔觉上就不尽相同了。可想而知面对发出各种气味的动物我们甘愿丧失嗔觉时是怎样的情景了,而大多植物散发的清香总令人难以忘怀。我不太喜爱动物还有一个原因是动物们似乎更加弱肉强食些。事实上,只要有生命的东西都会如此,比如植物也会争夺阳光空气土壤,然而谁又能在意到一株草的争夺呢?
曾经和这座城市一所被人遗忘的博物馆为邻。因为少有人来,馆前的野花野草野菜们恣意地野起来。它们自由地伸展总能使我想起一句诗:“想想草的一生,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茂盛?”这些植物们在阳光下散发的气味让我想到幼时在平原上与草一起相伴的日子。一群群靠米汁和人的体温长大的羊羔在返青的河岸边撒欢,黑黑的羊屎蛋散落在土壤里,一场雨过后,草更加茂盛起来。
最茂盛的草长在瓜地里。地肥劲大,瓜才甜。瓜藤四处蔓延,草也疯长起来。冬日喂牛羊的干草大多是瓜地的草晒的,这当然是瓜季下市以后的事了。庄稼地的草要一棵棵割来,总是没有很多。后来在江南丘陵中生活时,我头一次发现草长之势,满山遍野,高过人头。到了秋日,竟然付之一炬,这对于曾背着筐在平原上寻寻觅觅许多年的我来说自是心疼万分。这一山草让全村的羊来吃都吃不完,我曾对母亲说,她很高兴,大概是觉得我没有忘本。
没有忘本的事我常做。上中学时回老家,能干的依然是割草。庄稼地里的草更少了,我曾通过这一现象歌颂过分田到户后的农村喜人景象,这篇作文竟然还获得全学区作文竞赛第一名。直到今天,我对自己有如此的观察力深为自豪,显然现在这种能力大大下降了。
割草时,我一直在寻找母亲提到的那种叫灰灰菜的植物。六零年,我什么都吃过,母亲总是这样开场。要是有一把灰灰菜,你小姨就不会饿死。母亲一直对她最小的妹妹在那一年的冬天饿死深感悲痛。那个冬天,村里死人是最多的,你小姨脖子细得像根线,似乎驮不动显得很大的头。她的眼睛很大,活下来肯定很好看。我私下认为是因为饿痩的缘故眼睛才会很大,因此并不能由此推断四岁了却没有力气走路早早夭折的小姨的美丽。记得那时对吃草根啃树皮的英雄红军很钦佩,因此,母亲的叙述使我产生一种遥远且不真切的感受。直到此刻,我都无法对这一切给一个恰当的解释。
那种被称作可以救命的灰灰菜绿得发黑,背面颜色则淡些,边缘呈锯齿形状。母亲说,那时拔起来顾不得擦把土就塞进嘴里。我仔细地嚼了一片叶,一种凉丝丝略带异样的涩味便出现了。然而,我依然无法理解它何以救命。那一晚,我寻找过的各式各样的野菜野草野花彼此重叠交合,几乎一闭眼每一株植物生长的背景和姿势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十几年后,在菜市场,我看到了那种叫灰灰菜的植物,那时它已经成为很受欢迎的时令菜了。我每次都要在摊前伫脚,看那些菜在讨价还价中易主。母亲也常买来,总是说这菜营养丰富,劝我们多吃。只是她已很少再提自己就是靠这些野生植物活过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