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瓣梨花在我的记忆中飘摇了很多年。平原上的积雪似乎还没融化,忽然而来的一阵雨水之后,你能在悠扬的唢呐声中想象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情景么?
童年的日子里似乎没有那种纯粹审美意义上的花。我在故乡见过的花大都与人类得以生存的植物有关。比如七月半绽开白絮的棉花,谷雨后扬花抽穗的小麦,秋日里垂下花须的玉米以及杂生其间的野草的花。这些花像泥土一样朴实本色。相比之下,梨花应该说是从我童年的最深处绽开的更像花的花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一条河绕着梨园缓缓流去。这是淮河的一个支流,每到夏日便涨得满满的。砀山梨便从这条河运出去。乡亲们把舍不得吃的梨子藏在地窖内。河上有一座清代石桥,用大青石砌筑而成古拙厚重。可惜,桥边碑铭上的字迹已模糊难辨了,真是流水无情,梨花有意。站在石桥上,你能望见一大片似雪如云的梨花,沿河逶迤铺展。从河的上游漂下来的梨花瓣,多少年后仍让我嗟叹不已。平原人爱哼小调、梆子、豫剧,尤其喜欢在梨园的棚子里三三两两吹唢呐。新媳妇抬进门,唢呐声如太阳出来般喜气洋洋。前村后庄有人老去了,再听见那唢呐的哭腔让人心酸痛楚。想当年,吹唢呐的乡亲们咿咿噢噢,然后呜呜咽咽穿过梨园,跟在他们后面飞跑的那个小女孩一点也听不懂。
我想,一个人最初和最终的选择肯定是偶然或命中注定的。我在一棵棵梨树的枝叶之间游戏、缠绕、奔跑直到十岁。那是我最初认识的树叶和花朵。在黄河故道广袤肥沃的沙土地上,最适合生长的便是皮薄汁多的大酥梨。每年四月底是最忙碌的梨花授粉季节。乡亲们把黄梨、酸梨的花蕾预先摘下来,放在通风处阴干碾碎,装到小瓶中做成花粉保存好。等到梨花竞相开放成漫天大雪时,全村男女老少便出现在梨园。他们脚踩长凳、梯子小心翼翼地用小棒把花粉点到每一朵花蕊里。父亲总是在这个时候从部队探亲回家。他带着我和弟妹们来到梨园,他点花粉的动作又轻巧又熟练。他总是说,今年的梨花比去年的好!我发现父亲仰望梨花的笑脸像个大孩子!一阵风吹来,片片花瓣会落在我们的头发里,衣袂上……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处在梨花之间。多少年之后,我才深刻地感受到那场“倒春寒”带来的凋零惨景!在四月,在一个不是清明的清明,我立在英年早逝的父亲坟前,举目望见对面葱翠的山之上一抹淡淡的白云,想着父亲一生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心里突然一阵裂痛:爸爸,梨花又盛开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时候,我看见片片褐灰色的梨叶厚厚地覆盖在黄河故道上。在北方高远的天空下,一群穿着白色或黑色衣服的人们穿过梨园走向黄土高坡的灵地,唢呐声经久不散地在泥土上空飘荡着……
作为原初的花朵,梨花培养了我一种深积在冬日风雪中的忧郁而沉静的气质。我感谢梨花!在我最深的记忆里,梨花是明亮的,它的光辉足以照彻我的一生。我的第一首小诗就含苞于梨园之中。因为这些花朵,我从没有畏惧和逃避过冻僵的河流和田野。即使面对草檐上垂下的冰凌、寒冷及困苦,与我相伴的梨花足以使我一生坦然和安宁。
记得那是一个梦醒之后的冬日清晨,我开门时突然被眼前类似北方平原的皑皑白雪惊呆了。就在这一瞬间,深埋在记忆中的梨花以一种令我痛感的方式出现在我目光所能企及的地方。梨花!让我终生感动的梨花雪!慢慢地在我的视野中模糊成一片白雾,白雾上有一条河,河上漂着过去年代的花瓣。
泪水猛地涌出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