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写枇杷、纸船、泉、丝瓜花的诗人,在写了将近二十年的诗之后,拥有了一所自己的房子。一所能望见江水的房子。坐在她书桌前,能望见江水,在宽大平台上洗菜、晒衣、读书都能望见江水,甚至安睡时,也能倾听到河流在梦中的流动声。
在那条已经流动了数千年的河流上,船只缓慢、安详,所有与河流有关的一切,似乎都具有了河流的性格。她开始让江鸥与河流出现在诗中……
一所能望见江水的房子。我是从哪一刻开始清晰地幻想着的呢!我幻想着那所房子,更幻想着房子前面的无穷无尽的江水和大片大片的原野。
水、天、水天之上的船只,以及江水对岸的金黄。这是春天,让人产生激情与欲望的油菜田,布谷鸟儿清脆的叫声,一树或两树越过篱包院墙的桃花,还有散发着浓郁香甜气息的豌豆花……这一切,都是一所能望见江水的房子带给我的。
简单而富足——我对生活的全部渴望。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应当有一所自己的房子。”伍尔芙曾经说过。我不知这句话感动了多少女人。在伍尔芙看来,一所房子是这样的重要,以至于当她在说这句话时,事实上她想表达的意思是: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应当拥有一份自己的生活。她应该是这个意思。
我想拥有一所能望见河流的房子已经多年。让这样的房子收留我的生命与身体,就像黑夜收留我的梦想与希望。
坐在能望见水的书桌上,我想到与水有关的一切。一个与水有关、称自己为“海子”的诗人——他喜欢把“幸福”起名为“或者我的女儿叫波兰”;他单纯、敏锐、富有创造性,同时又急躁、易于受到伤害,迷恋于荒凉;他关心并坚信那些正在消失而必将在永恒的高度放射光辉的事物。
我常常注视着他的照片。在他诗集的封面,充满灼热阳光的天宇之下、耸立的高山之巅,衣着简朴的他仰视着,向上展开双臂。一个真正的诗人即使再衣着简朴,也是高贵的。我喜欢这样的男人。高贵,是我内心的字眼。我一般不会轻易对任何人说。这样一个简朴而忧郁的诗人。他应该活着,并且活得更好。
然而,他已经在多年前离开。这一离开,就是永远。
这位简朴而忧郁的诗人。他的气息一直环绕着我,让我无法回避与拒绝。在他的诗中,我看到了故乡的花朵。我的故乡,他可曾去过?当他写下“一棵梨子树/梨花阵阵”时,我就和他密不可分了。
时到今日,再读他的诗集,我想象一个经典的月夜,一位少年在月光下端坐。“遥远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而破碎”,我真心地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遥远山冈上的四姐妹之一,被他爱上的女孩一定是最好的。
多年之后,我又看到有关他的另一张照片。
那已经是他离开多年之后的又一个清明。热爱他的人们去看望他。这位二十五岁的年轻诗人躺在砖头与泥土之间。
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他的身体和他的那本诗集具有同样的重量。突然,我明白了他的诗集为什么用黑色。极黑的那种。
诗集上面写着“为自己的日子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伤口/因为没有别的一切为我们作证”。用文字,他给自己搭了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此刻,他居住在他的诗中,居住在向世界敞开着、同时也封闭着的房子里。
和水有关的诗人,和水有关的房子。退潮的日子,我们离水很遥远,但房子依然清晰地呈现出轮廓。那所房子在回忆与谁相依、倾诉以及爱着的时刻。
何时?何地?我有一所自己的房子,面朝着水,我和相爱的人尽情地爱着。在不断冲激着的波浪声中,我们读着这样的诗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