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常常有可能是一对失去弹性不再柔软的沙发,一幅辨不清色彩的门帘,一封发黄的信,一个被印在某本特定书中的唇痕。
在岁月的流逝中,旧物失去了它作为有用之物的功能,从此被闲置下来,放在一个角落中,再没人去问。
实质上,这种闲置已经意味着遗弃。但它又没有被真正遗弃。它依然存在着。在人的目光能看得见的地方。
那幅门帘是我亲手把它塞进贮藏室的,放进去时,它发出了悉悉率率的声音。这声音能让人想起门帘在渐渐逝去的时光中的经历。
门帘是用报纸搓成的,刷上各种颜色的漆,一根根在阳光下晾干,按天女散花的图案剪成一段段串进去。多少年来,只要我一踏进房门,我指尖首先碰到的就是它,那悉悉率率的声音颤动着,顺着我的手臂传递到我的心中。一瞬间,漂泊的人对枯燥无聊的人生产生的虚无感会轰然消失。在那一刻,我想,我的指尖触摸到的不仅仅是那幅门帘,我还触摸到一种真实又充实的生活。因此,每当我打开贮藏室找雨衣或伞时,我的目光都会在那扇门帘上轻掠一眼。
旧物的存在意味着不能忽视,即便在心底刻意忘却,可面对旧物,我还是有可能在某一瞬间呼吸加速或迟缓。因此,我不愿彻底舍弃它,哪怕任何一个不起眼的旧物。
它都曾参与过我的生活。
那对沙发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怎样把一根根木头刨光、锯断、钉牢成为沙发的,母亲怎样忙着买布、剪裁,在机子上蹬出沙发套子的。
沙发做成的那一天,我看着那大朵大朵乳白色的花在褐色底子的布上散发着沉静的光芒,心中有一种幸运到不能承受的兴奋。我悄悄地注视着它,抚摸着它,轻轻坐进它的怀里,生怕压坏了那些花。
在不少人还没见过沙发的时候,我就拥有了与沙发相倚相靠的喜悦。
旧物,总是曾经让人为之心动、为之眼亮、为之一见钟情的东西,它和某种命定的默契、某种不期降临的感受紧紧连在一起。因此,它让人无法嫌弃。即使它没用了,依然让人不舍。即使它被丢弃了,似乎什么也没有了,还依然让人留恋。在更多的时候,旧物们不知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可它们依然是我们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甚至在某些时候,旧物如同一枚洋葱,当你一片片剥开时,总会有一片让你突然流泪。
那对沙发闲置多年之后,全家人动手拆了它。我们边拆边絮着有关沙发以及沙发之外的旧事。我们共同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不舍,母亲尤甚。我抑制住情绪劝慰有些苍老的母亲。
留这对沙发还有什么用?
是无用了。可我还是愿意看着它。
母亲把拆下来的木头长长短短收集在一起慢慢地说。
这话让我心里突然一紧。我再次注视着母亲和她脚边零乱的木头。我和这一切已是紧密地连在一起的了。
母亲、父亲和他们亲手做的沙发。
已经没用的东西依然存放着,不过是说明还有人对它保存着感情,可那东西并没有因为你的关注在意而变化。在它色彩渐渐褪尽、面目渐渐全非的过程中,你也许会为它惊讶、惋惜、甚至流泪。可它决不会因为你对它充满感情就主动亲近人,它没有心肺,没有呼吸,没有泪腺,那么,我为什么还要为这种从不为我流泪的东西流泪?
一封信、一个唇痕,不过是一段尘封的记忆。世上没有谁能仅仅为一页纸一个吻而活。旧物在此时只是飘然而去的过客,将来更是不能相信。现在,我在这里,在这一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那么,我为什么还保留那些记忆?
决定把那幅门帘处理掉是在又一年之后,废品收购站的人说,只要那些纸圈,不要穿纸圈的麻绳。我在一堆破纸箱上坐了一下午,拼着命把一串串纸圈从绳上揪下来。揪下来的纸圈撒落一地,再也看不出那个天女的模样。
在光阴的旋转中,有什么东西能回到当初?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完好无缺的,哪一种东西不是千疮百孔的呢?
纸圈重十一斤,价值2.2元,这其中包括我关于这幅门帘的记忆的重量和价值吗?
从沙发上拆下来的木头被劈成条,做了冬天点木炭的引子,它们和两筐木炭一起度过一个冬天。那个冬天,火炉旁边烘着的大多是弟弟刚出生的儿子小天天尿湿的棉裤和泥泞阴霾天气中无法晾干的尿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