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总能遇到好人,总能遇到有意思的人。
今年元月二十四日清晨六时,当我们乘坐的飞机从新加坡降落到上海浦东机场时,时速将我们在几小时内从炎夏带到寒冬,彻骨的寒冷侵袭着我们,赶紧把压在箱底的毛衣羽绒衣悉数穿上,系上围巾。收音机里不时播报着雪灾的消息,我们开始意识到,如果我们不尽快离开上海,完全有可能会被滞留在这里,直到雪灾过去。事先并没有订回程的车票,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包乘一辆的士,价钱大至合理就行。站在寒风中,不断地向路过的的士招手,但那些司机要么要价离谱,要么一听说前往皖南方向,立即就拒绝了。大约过了四十分钟,一辆的士在我们面前停下来。司机五十多岁年纪,黑黑的,并不问我们要去哪儿,只是说,上来再说吧,这么冷的天。于是,他帮我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里,车启动了,开始向市内开去。开了很长一截路,司机才说,我巳经在这条路上往返一个来回了,看你们还站在这里,我就不能不停车了。我们感动,司机又问,你们要去哪儿?当我们说出要去的地方时,的士顿了一下,减速,靠到了马路边上。远吗?司机问。显然,他没有走过那条路。我们只能说,最多四百公里,我们来时坐的大巴,只用了三个多小时。我承认,我们没有说实话,从青阳往上海的实际路程是428公里,我们乘坐的大巴足足走了近五个小时。司机被我们蒙住了,但他说,这么大的雪,三小时我肯定走不到。我们决定搞定他,搞定这辆的士,我们在马路上站了四十分钟,现在只剩下这辆的士了,我们无法放弃它。我们说,你讲个价吧。司机想了想,说出一个数字。我们被司机所报出的价钱怔住了,不是因为价钱太高,而是太低。1200,差不多是刚才遇到的那个司机所报出的一半还不
到。我们知道,我们遇到这位的士司机毫无经验,或者,他根本不明白我.们要去哪儿,或许,他以为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隔壁的浙江呢。
的士穿过繁华的闹市区,终于驶离上海市。四野白茫茫一片大雪,公路上少有车辆。生怕司机会中途悔约,我们不敢多话,司机也沉默着。不知什么时候,我从昏睡中醒来,看看表,已是下午一时,而我们似乎刚刚才离开浙江。为了赶路,从早上到现在,我们一直没有吃东西,沿途所有的饭店都关着门,好在我们谁都没有饿意,一心只想赶路。走到安徽旌德境内,最不愿意遇到的事情发生了,前方出现堵车。我下车,到前方打听情况。被堵的车队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堵车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消除。寒冷逼迫我再次回到温暧的车内。我看见大家都在打盹,或者,是因为怕听司机老龚的抱怨而故意装睡。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司机的抱怨。我似乎不习惯这种沉默,开始与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终于知道,老龚比我小三岁,是一位复员军人,而且,他曾到东北黑龙江插过队,做过知青。相同的经历,让我们的交谈热烈起来。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老龚是一个多么健谈多么有趣的人。他谈他在黑龙江插队的趣事,谈他在部队开车时遇到的险境,谈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幽默和健谈,让我的同伴们都从昏睡中醒来,甚至被老龚的幽默逗出笑来。此刻,这个小小的桑塔纳车成了我们的诺亚方舟,我们在一起共历一场难得的灾难。因为饥饿,或者因为焦急,我的同伴们仍愁绪满额。老龚安慰我们说,别着急,我一定会把你们安全送到家的,你们应该相信我。不知不觉中,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这时,有车开始掉头,去寻找另外的出路。我拨通了鲁生的电话,告诉他我所在的位置以及目前的困境。我知道他对这条路熟悉,以前他在这一带跑过大货。鲁生说,要么赶紧找家旅店住下来,要么从你们现在的位置右拐,从宁国进入宣城,那里有一条山路,可能走的人少,不会有堵车,但这样的大雪,那条路很滑很危险,不知道你们司机敢不敢走。老龚听说有路,立即敏捷地掉转车头,说,只要有路,我就敢走。于是,我们放弃这条取道青阳的直径,不得不迂回包抄一条口袋形的山路,开始向宁国方向走去。
晚上八时,我们进入宁国山区。在明亮的雪光下,我们看到公路两旁的山壁及陡崖,以及车灯探照下的这条白晃晃滑溜溜的公路。老龚把车开得很慢,雪光下的公路上不时有触目惊心的场景令我们不寒而栗,每隔一两公里路,就能看见撞车或撞岩的事故,那些车多半肢体残缺,惨不忍赌。一声巨大的闷响声之后,在我们右前方,又一辆白色的尼桑撞到岩上A我们谁都不说话,车默默地走过那辆倒霉的尼桑。老龚问,你们怕不怕。我赶紧说,有您开车,我不怕。老龚说,不怕才是对的,我说过了,一定要把你们安全送到家的。
车到青阳时,已是次日凌晨一时。自昨天清晨从上海出发,我们已走了十五个小时。饥饿和疲劳让我们再也不想前进半步,我们决定找一家饭店先填饱肚子,再找一家宾馆舒舒服服地住下来,且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要了一个火锅,炒了几样素菜。老龚说,请再给我要一瓶黄酒。火锅热腾腾的烧起来,或许是饥饿过了头,我们并无胃口。老龚用牙咬开酒盖,很快将一瓶黄酒喝下肚子,拿起手套说,你们赶紧找地方休息吧,我要走了。老龚的话让我们半天回不过神来,我们问,你要去哪里?老龚说,回上海呀。我说,老龚你疯了吗,走了一天路,你不休息,而且又喝了酒,一千多里地.你怎么能回去呢?老龚说,没事,我们开出租车的,习惯了。见老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说,你吃几口饭吧。老龚说,不用了,一瓶黄酒顶得上两碗饭,我饱了。老龚去意已定,我们只得把车钱给他。原先说好是1200,那是我们因老龚不熟悉这条路而蒙了他,而且从旌德绕到宁国,起码多走了三百多公里,于是我决定另外再加他300。老龚像打架一样叫着,那叫什么话,原先说好多少就多少,我怎么能多收你的呢?我说,你原来要的就不多,而且我们多绕了路,这300元,是应该的。但老龚打死也不肯要这300元,老龚说,人要不讲诚信,还怎么活在这世上?别说了,这300元,我是不会要的。趁着取行李的机会,我把300元压在老龚车子的一个部位。直到车开出有二十分钟了,我们才给老龚打了个电话,告诉他,300元在后备箱里。
第二天下午四时我回到家,不放心老龚,再次将电话拨到上海,那边老龚愉快地说,我早到家了,放心吧,谢谢你们多给我300元,不过你们
让我对不起人了。我真想对老龚说,真正对不起人的是我们,而不是您这位诚信的上海出租车司机。
直到现在,我仍回味着老龚的那句话:人要不讲诚信,还怎么活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