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小说《我弥留之际》,最打动我的是小说中对女主人翁艾迪·本德仑一节的描写。听着这位一辈子生活在苦难中的女性在其死亡之后的内心独白,仿佛深夜在听一个冤魂在喁喁泣诉。这位活着就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快乐,死了也得不到安息的妇女生前因受父亲的影响,认为人“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了长久的安眠作准备”。于是,福克纳完成了他对这个苦难世界的诠解:人活着是苦的,生命对于苦难的忍受是坚韧的。
福克纳的这种观点有些类似佛家的生死观。只不过佛家认为,生和死,是生命的两种形态,其本质是一样的;生命在生和死这两种不同的形态中相互交递,不断轮回。佛家的这种观点指在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进而产生对这苦难世界的厌倦,萌发对西方极乐的向往。
我曾经目睹一位老僧死亡的全过程。那位在人世上走过了八十八年人生的老人在他临死前的半个月就从容地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与有过密切交往的人道别,好像他不是去走进一个阴森恐怖的死亡地带,而是去作一次惬意的远行。然而在他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从他的眼里滚下一颗清莹的泪水。我不知道这颗泪水是他对这个沧桑人世的惜别,还是对这个苦难世界的叹息。
总之无法进一步洞察那位老人在临死前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态,正如庄子所说,人不是鱼,所以不能知道鱼在水中的快乐。但我想,除了真正的佛教徒,大约很少有人会对死亡产生向往。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一个与我很亲近的人死了。那人死后,极端的恐惧幵始笼罩着我,这恐惧并非出于传说中的鬼魂。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觉
到,人都是要死的,那么,总会有一天,我也是要死的。就是在那个夜
晚,我在朦胧中感受到生命的虚幻不实,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力量潜藏在我们欢快的生命背后,它就像一道黑色的深渊,只要它愿意,它随时能吞没我们。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对死亡已经摆脱了恐惧的阶段,尤其是进入中年以后,对于一切生命的消失,我有了更加理性的思考。然而我毕竟没有真正面临过死亡,所以,无论我对死亡的认识有多么深刻,就像一个穷读了大量兵书的人终究算不得征战有方的将军一样,对于死亡的意义,到底还是停留在理论的阶段。
一次突然的车祸,差不多让我真正体验到死亡。
那天的阳光特别灿烂,我委实不会想到,死神已挖好陷阱,正悠闲地等待着我。事后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疼痛已经麻木,耳边只有那一片刺耳的刹车声。后来我回忆当时的情景,当肇事车在背后将我的自行车撞飞之后,我腾空而起,很快又落在那辆红色出租车的顶棚上,接着,我像一只欧洲人喜爱的棒球,被出租车甩到五六米远的地上。我躺在公路的中央,头脑中是一片出奇的沉静,不是熟睡了的那种沉静,当然更不是修炼成真的那种沉静。在那种沉静中,我看到了一片湛蓝的天空,以及天空中几片如絮的白云。那是一种境界,一种绚丽至极的境界。终于,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从那种虚幻的境界中苏醒过来,我躺在马路中央,腿脚已动弹不得,然而我的大脑却出奇的兴奋。越过密密匝匣的人群,我看到了那条马路,看到马路旁开花的行道树,还有行道树后面的那条静静的河流……啊,那是组成我生命中的一切真实和细节!
人死的形式千姿百态,对待死亡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有革命志士“砍头只当风吹帽”,有罪恶的灵魂在万分恐惧中被正义裹挟着一步步走向黑暗的陷阱。很多禅师的死亡更是神奇异常,丹霞天然禅师扶着一根木杖站立而死,庞居士倒立而亡,大幸师太临死前说,我去找妈妈了,双腿一盘,就这样去了。释迦牟尼说,人命在呼吸之间。对于我来说,试想刚才我骑车的角度稍偏离一分,那出租车司机的刹车速度稍慢一秒,我甚至连呼吸的功夫也没有,一个生命就结束了。
生命纯属偶然,四十多年前,一次偶然的冲动让我降生在这个人世间。正是这偶然而至的生命,让我感受到那些绿树、河流和密密匣匣的人群,感受生命中的种种快乐和种种苦痛。生是偶然的,死亡却是绝对的,除非得道的禅师,人无法选择死,但却可以选择生,属于我们的,是那偶然之后的漫长生命过程--这才是生命交响中最强劲的乐章。因此,我们要好好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曲子,活动了一下手臂,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还能把我的爱施于我的女儿,施于这世界上一切值得我爱的人并接受他们的爱。活着多好啊。我从地上爬起来,在周围一片惊诧中招了一辆出租车,去继续我刚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