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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失落的大雁

中巴车驶过一条条繁华的街道,在一座高坡前被堵死了。车上的人从昏昏欲睡中醒来,有人问道:这是去哪里?回答说,大慈恩寺。那人带着不满说,又是寺庙,西安之行,我们都成了和尚了。大家笑起来,似有同感。的确,我们的这一趟西安之行除了让人震撼的兵马俑,也就是一处处寺庙了,法门寺、草堂寺、黄龙寺。看得多了,难免会有厌腻,毕竟我们并不是出离尘世的僧人。但是,我要说,除了这些寺庙和古城墙,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西安古城留给今人的,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吗?

导游开始用她职业性的语言介绍大慈恩寺:大慈恩寺是唐僧玄奘的译经场,寺中的大雁塔就是装载经卷的地方。

车上的人开始有了精神,大家是被唐僧精神起来,或者说是被《西游记》精神起来。但凡中国人,没有不知道唐僧,没有不知道《西游记》的。一部连播十年而不衰的电视连续剧,更是让唐僧师徒家喻户晓。我曾经接触过一些海外华人,当他们同我谈起自己的母国时,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他们说,我血管里流淌着中华的血,我是读着四大名著长大的。在这里,包括《西游记》在内的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已经不是简单的文字符号,而是承载着普天下炎黄子孙对中华文化的普遍认同,传递着无数海外华人对故国的一片幽幽情思。

天阴沉着,并有濛濛细雨,然而车在大慈恩寺前停下来,视野陡然开阔,广场尽处,一尊土黄色的四方砖塔在淡淡的烟雾中巍然矗立,我知道,这就是大雁塔了。同伴们四散而去,依自己的兴趣去寻找合适的景点,我却不由自主地踱向不远处一尊高大的铜像。眼前的玄奘手持锡杖,遥望前方,一副担天下兴亡于己一身的形象,这与我心目中的玄奘多少有

一些距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玄奘是痩小而绵厚的,我总认为唯有痩小而绵厚的人才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才有着恒久而始终如一的方向。正是凭着这绵厚而持久的毅力,玄奘才得以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难,出行西域,经十七年的游学生涯,行程达五万余里,终于在贞观十九年(645年)回到长安,并马不停蹄地着手翻译他从西域带回来的数万经卷。在那段日子里,玄奘与他的弟子们“专务翻译,无弃寸阴”,常常“至三更暂眠,五更复起”。在一个冬夜,一盏残烛烧着了玄奘的棉袍,险些酿成一场大火。吓出一身冷汗的玄奘看着这满屋从西域带回来的经卷,终于做出向太宗请求修建一座舍利塔,供奉这数万经卷的决定。大雁塔修建于永徽三年(652年),玄奘与他的弟子们在慈恩寺居住了十一年,终于译出佛经75部,1335卷,同时又撰写了《大唐西域记》,以记述自己在西域各国十七年的所见所闻。玄奘人生中的这一动一静,正好代表了中国很多文人士大夫“前半生走万里路,后半生破万卷书”的人生志向,让我们看到玄奘人生中整肃的一面。

应该说,黄族出身的玄奘有很多种选择,然而他却选择了出家。玄奘的祖辈都是官员,而到了他父亲一代,却坚决辞官。在“选官不如选佛”的年代里,十岁的玄奘被破格入选做了僧人。与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完全不同的是,在唐代,培养出一个僧人的家庭是受人尊敬的。而且,在玄奘艰难的求法路上以及求法后的巨大成功时,玄奘仍有两次不一样的人生选择。前次是在接近西域时,高昌国王曾以兄弟相称,并恳求玄奘留在高昌国,玄奘婉言拒绝。高昌国王并不死心,继又以扣除通关戒牒的方式迫玄奘就范,玄奘便用绝食以示抗议。从西域满载而归,当太宗因爱才心切,希望他能“脱却缁服,挂上染衣,协助寡人,陈谋论道”时,玄奘再次婉拒。让高僧挂缁从俗的帝王并不从唐太宗开始,当年的印度太子悉达多、后来的佛祖释迦牟尼悉心出家之初,就有频毗裟罗王劝他说,你若放弃道业,我愿分一半江山与你。年轻的悉达多呵呵一笑,这笑声既有对频毗裟罗王的嘲讽,也有对人世间富贵荣华的轻蔑。世俗的人们无法理解一个精神追求者的心志,一切生活在精神领域中的人都宁愿选择以孤寂为伴,以坚韧为操守。这正如日本学者铃木大拙所说,当一个原始的生命终于摆脱

了肉体的困惑,而走向自己的精神圣殿时,他便有了自在的生命,这样的生命也更加自由。

不久前有人在网上做了一个颇具黑色幽默的调查:“《西游记》中的四个人物,你最喜欢谁,最不喜欢谁?”统计的结果让人爆笑:最喜欢的人是猪八戒,最不喜欢的人是唐僧。这是一个情色泛滥、崇尚享乐的年代,人们在声色犬马中纵情于感官的刺激,很少有人会认为精神追求及为此追求而付出的艰苦卓绝是值得效法的。包括那些在玄奘铜像前拍照留念的游客们,他们最多也就是把玄奘当做一处风景,当做一个能带给他们满足与快乐的神祇。

我向慈恩寺的大门走去,大雁塔在我的视线中越见清晰。

我的居所位于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安庆迎江寺后门,走到阳台,那座七层八角、线条柔美的振风塔便跃入眼帘。比起安庆的振风塔,大雁塔实在算不得秀美。它四方、椎形,线条朴直坚硬,浑身像是铺满了黄土高原上的厚厚泥尘,这倒让人想起朴拙而不善修饰的北方汉子。据说当初塔建成时,塔的造型曾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依着这些人的意思,立即就要拆除这塔,但唐太宗挥一挥手,塔便留下了。

在大雁塔下,我意外地遇到一个曾经在九华山佛学院读过几个月书的年轻僧人。像几年前一样,他的脸上依然被一种忧郁笼罩着。他向我诉说着离开九华山佛学院之后这些年的艰难遭遇,表情平静,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别人的事情。我离开他准备登塔,他却说,你还是别去吧,已经没多少可看的东西。但我还是沿着幽深的甬道一步步拾级而上。走在这承载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大唐古迹里,面对四周摩肩接踵的游客,我莫名地感到一种孤独,一种空旷。这座当年玄奘周来装盛他从印度带回来数万册经卷的塔,如今竟看不到任何能勾起人们对当年译经盛况生起一丝想象的物件。大雁塔仍然像一千多年前一样矗立在西北大地,包括它四面的门窗,包括它黄土般的颜色。而我却觉得,大雁塔分明失落了什么。

透过塔四壁的窗户极目远眺,西安城被一股厚重的烟霞笼罩着。有风生冷地吹进塔内,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在心里叹道,玄奘,这就是你以毕生精力建造起来的精神圣殿吗?你是否想过,当人们在网络上拿那位软

弱无能、只会念咒、迫使孙悟空一次次受苦的唐僧尽情嘲弄时,你是否会为当初的执著和今日的待遇感到一丝悲哀?

玄奘无疑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个最好的时代,遇到了一个最好的皇帝。当他带着数万经卷和佛舍利从西域归来时,唐太宗以最隆盛的礼节欢迎这位大师。长安城盛况空前,十万居民排列在街道两旁,以旷古未曾有的热情迎接这位大唐的伟人。一些士大夫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大慈恩寺来,让其成为玄奘的弟子。玄奘开始意识到,单靠一己的力量无法将浩繁的经卷翻译出来,于是,他从中选出一批优秀的年轻人协助自己完成这项千秋伟业。一个叫尉迟将军的儿子有幸成为玄奘的弟子,他就是后来与玄奘一同创立法相宗的僧人窥基。

我不知道尉迟将军儿子出家这件事在当时是否会引起舆论大哗,但窥基的出家,却可以折射出大唐的开放和文明。当出家为僧不再成为谋生的手段,当僧人真正从物质的欲望中解放出来,并以毕生的精力去实现某种人生追求时,“选官不如选佛”被多数人奉为信条也就不足为奇了。

导游规定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必须赶紧结束大雁塔的漫步。走出大雁塔,天已放晴,慈恩寺门前的广场上有很多人在放风筝。一只灰褐色的大雁扶摇直上,正盘旋在大雁塔的上空。我不由想起大雁塔名字的种种由来。依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的记述,寺中有僧众讨论“三净肉食”,忽有一雁自空中落下,顷刻身亡。想起当年释迦牟尼投身饲虎的传说,僧众们的心被这只舍身的雁震慑了,他们将雁埋葬在地下,再在其上建塔一座。比起牺牲肉体生命以成就佛道的大雁,而将青春和热情付于青灯古佛的僧侣们似乎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又有说玄奘西行时被因于漫漫沙漠,忽有一雁飞来,引领玄奘走出沙漠。为纪念这只神奇的大雁,玄奘便将塔命名为大雁塔。

有人说,玄奘所创立的法相宗最终还是消亡了,但这并不是玄奘的错。作为创立这一宗派学术的人,玄奘已完成了他该完成的一切,他付出了自己毕生的精力。不管他的努力为中华文明是带来生机还是枷锁,但这些大师们的精神追求,他们的坚毅不懈,永远应该被后世人所赞美、所提倡。

同伴们都拿着各种旅游纪念品回到车上,我则走到那卖风筝的摊贩前,为我的女儿买了一只大雁。我要告诉她,在所有的禽类中,雁是最能沿着既定的目标不懈飞行的鸟。我宁可相信,玄奘以雁作为塔的名字,正表达了这位坚毅的大师希望人类能永远沿着一个方向勇猛精进,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