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见到了杨素,杨素对他所献的计策似乎很感兴趣,一条通天大道似乎就在他的眼前无尽地伸向遥远;还有杨素身边的那个绝色女子,虽只看了他几眼,他知道不属于他,但得到如此佳人顾盼,也足以让人心里舒坦啊。他的心情格外好,回到旅馆,等待杨素召见。天晚了,他独自睡了,美梦一场接一场。五更时分,突然听到有轻轻敲门声传来。这么晚了,谁呀,莫非做梦吧。不是梦,确是敲门声。他起身开门,门里闪进一个身穿紫衣戴着帽子的人,手杖上还挑着一个行李袋。正逢乱世,贼盗如麻,李靖虽懂些拳脚,可孤身出门在外,又是深夜,大意不得,他倚门而问对方是谁,那位不速之客说,我就是你今天见过的杨家郎个执红拂的女子呀。李靖大吃一惊,忙请进门,脱衣去貌,仔细一看,年龄大约十八九岁。白天在杨府,李靖哪敢细看,现在,灯光朦胧下,素面华衣,说不尽的韵致。一是惊艳,一是为眼下之事实在是超出想象力而惊。
李靖这一惊非同小可。
杨家宠妓夜奔,是她不想活了,还是要谋算李靖?李靖不惊不由他。灯下的红拂盈盈而拜,盈盈而语,她说,我侍奉杨司空杨素大人时间长了,来杨家的都是什么人,天下什么样的人物我没见过,但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的。给你明说吧,我是兔丝和女萝,是要攀附你这棵大树的,这就是我夜奔投你的目的。李靖故意问道,杨司空权高位重,我乃布衣平民,你怎会舍高就低呢?红拂慨然道,他只是比死尸多了一口气罢了,我们不必怕他。不光是我,我们这些姐妹都看出他气数将尽,好多都偷跑了,他也不大管了。我这是计划好的,你不必担心。这事毕竟有些悬,李靖还不大放心,问她姓什么,她说姓张,又问排行第几,她说老大。问了半天,见无破绽,李靖彻底放心了,这才把红拂上上下下看了个够。那肤色,那仪态,那说话的音色,那举手投足一笑一颦,真是天仙下凡,人间绝无。这天大的好事毕竟来得太过突然,李靖是个务实人,又在流落途中,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都不敢奢求,何况掉下来的是月亮,是太阳。心虽喜,却难以踏实,他不断地从窗户外望,倒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听说杨家在追访夜逃宠妓,但好像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两人便把豪华衣饰打扮起来,骑马出门,一溜烟逃出了长安城。
红拂慧眼识英雄,李靖英雄获美人,一匹马驮着两个得意人。马快人亦快,风快心亦快,出潼关,过黄河,直奔太原。前面编排了半天老朽杨素,其实他是老而不朽,只是激情不再雄风难续了。在他对待李靖与红拂这件事上,堪称宰相肚里能撑船,一派老英雄作为。说他侠肠犹在,并非虚言。他虽已是前英雄了,可英雄眼还在,他看出了李靖绝非久居人下之人,有红拂这样的女人相伴,方显出造化之工来。他要是小肚鸡肠鼠目寸光起来,他二人插翅也难逃出长安的。在离太原不远的离石,二人住进了旅馆,好洗去风尘,光光鲜鲜地拜谒真英雄。铺好床,炉里的肉快煮熟了,红拂要梳头,可头发太长,拖在了地上,她只好站在床上去梳,李靖在院子里刷马。这时,门里进来一人,中等身材,乘一头瘸腿驴,胡须赤红,且卷曲如龙须,大模大样地将一只皮囊随手扔在火炉旁,扯过一只枕头斜倚在床,不错眼地看红拂梳头。李靖看见了,立即怒形于色,只是没有发作,以刷马掩饰。红拂与那人对视一番,一手握发,一手藏于身后向李靖示意,暗示他不要动怒。她则加快速度梳好头,整好衣袂上前向那人打招呼,那人答说姓张。红拂说,我也姓张,我做你的妹妹吧。说完便行了拜兄礼。又问那人排行第几,回说第三,那人反问妹妹排行第几,红拂说老大。那人脸上涌出喜色说,我今天真高兴,得了一个妹妹。于是,红拂呼喊李靖,说李郎呀,快来拜见三哥。李靖见状,急来见了礼。三人转圈坐下,那人问,锅里煮的什么肉,李靖说,是羊肉,估计熟了。那人说,把我饿坏了。李靖出门买胡饼回来,那人抽出匕首,三人边切肉边吃。吃罢,那人将吃剩的肉在炉前胡乱切碎,又飞快地吃尽了。那人说,我看李郎不过是个贫寒的读书人,哪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做伴?李靖说,我虽贫,可心怀大志,若是别人问我这问题,我无可奉告,兄长见问,我会如实回答的。他把前后情况给那人和盘说了。那人问,你到底做何打算,李靖说,我要去太原暂避。那人说,这样说来,我的情况恐怕你还不知道。又问,你有酒吗,李靖说,客栈西边,就有一个酒家。李靖打回酒,喝过一轮后,那人说,我有一些下酒物,李郎能同我一块吃吗,李靖说,只怕打扰。那人解开皮囊,取出一个人头和一副心肝,又把头仍装进皮囊,用匕首切开心肝,大家一块当下酒菜。那人说,这人是天下负心人的心肝,我已怀仇十年,今天终于逮住他了,解了心头之恨。说罢,他又说,我看李郎仪表风度,很像个大丈夫,也知道太原有非常人吗,李靖说,曾见过一人,我觉得他算是真命天子,至于别的人,充其量是些将相罢了。那人问,此人姓什么,李靖说,与我同姓,又问,多大年龄了,回说快二十岁了,再问现在干什么,答是州将爱子。那人说,看情形倒像人们传说的那个人,你能想办法让我见见他吗,李靖说,我的朋友刘文静与他很熟,但是,你见他干什么。那人说,有精于天象的人说太原有帝王之气,让我访查。于是,两人约好明早在太原汾阳桥会面。说完,那人跨上瘸腿驴,如飞而去。
那人便是虬髯客。
李靖不愧大英雄,但他未必识得英雄。大英雄者,眼界高远,却往往目中无人,同样的大英雄从他眼前走过,也常会被他漠视。是大英雄便不会被埋没,遭冷遇的大英雄总会出头的,不是在此出头,定是于彼出头,出头之日,大英雄与大英雄一定是会谋面的,或以朋友的方式,或以对手的方式。幸而是朋友,则相得益彰;不幸为对手,便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必有一番龙虎斗,也必有一方要做失败的英雄。大英雄交手,或胜,或败,都是英雄,都会得到对手尊重,所谓惺惺相惜也。而真美人不仅是识得真英雄的,也是识得大英雄的。大英雄展现于她的,恰恰不是他当下有什么,而是未来会有什么。为何真美人会有这等眼力呢,她深居闺阁,较少阅世,眼力由何而来?说到底,这只是一种感觉。以红拂说,当下的杨素应有尽有,自个也要有尽有,她却不光放弃了杨素,也放弃了既得,已然选择了一无所有的李靖,和一无所有的自身。说得透辟点,人生的全部机密便在于两个字:舍得。汉字真是太奇妙了,舍与得的意思相反,舍得,是要放弃,舍后又可得,只有舍才可得。又,舍者,家也,业也,弃旧置新,源源不绝,家业兴旺。说也是的,什么都不舍,一味只想得,结果只能是:哪里来哪里去。把日月还给天空,把珍宝还给大地,把石头还给石头,把命运还给执掌命运的人,把自身还给鬼神。杨素不舍得,结果“舍”了个一干二净,一个个美人逃走了,后来,连皇帝都不大信任他了,大隋灭了,他积攒的一切,转瞬换了主人,“舍”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而那个红拂随着李靖,摇身一变,又成为新朝新贵。这不是投机,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旧朝已烂,回天无力,旧朝的主人尚不以天下为念,一个客居者又何必当殉葬品呢,又有什么资格给人家殉葬呢。
红拂一双美人眼,不只发现了李靖一个大英雄,她还发现了一个比李靖来头更大的英雄,就是那个自称姓张的虬髯客。中原将乱,他一者为寻仇,更重要的是,他要寻找真英雄,比他还英雄的英雄。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便是中原之主了,若有,他则另找出路。也就是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如果不是第一,按说第二也不错,但,他也是要舍的。这个人,当然不是李靖。从红拂的眼中,我们就可看出,虬髯客是高于李靖的。红拂初遇李靖,听了李靖谴责杨素,并侃侃而谈后,“独目靖”,是盯着看,才看出他是英雄来的;而初遇虬髯客,是在两人逃奔的逆旅中的,对方行止不得体,一句话也没说,但她已看出了他掩藏不住的英雄气概了。在慧目识英雄上,她是优于李靖的。不过,让人很感腻歪的是,她识得的这两位大英雄,身上的英雄气大概撬动了她的芳心,而随英雄气喷射出来的血腥的兽性,她肯定是接受了,或容忍了的。两位大英雄在若无其事地以人的心肝下酒,在聊天,此时,红拂却从作者的视野中退位了。没有态度,便是态度。红拂概念中的英雄,其实是人与兽的混合体,是一种强力英雄,是秩序的摧毁者,是他人的征服者,而非拯救者,悲悯者。
然而,他们还是英雄,至少是一批颠覆者。
红拂是最后的真美人,因为她不仅具有典范的美的形体,还有一副侠肝义胆。这,是她与虞姬所享有的。别的女人,或形体绝美,而无肝胆,或有肝胆,而形体稍逊妖娆。两者得兼,且水涨船高者,滚滚红尘,争芳斗艳,非她二人,无有可当者。红拂是风尘三侠之一,三侠因她相遇,相识,相伴。
但是,三侠中,诞生了最后的真美人,最后的真英雄却还在寻找中。那个人,便是在太原待时而动的李世民。李靖获得了真美人,找到了可以共同成就大业的真英雄;虬髯客见到了真美人,并收为义妹——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她已名花有主——也见到了让他甘拜下风的真英雄。真英雄与真美人常常是不能同时出现的,而如今却同时出现了。这是一个奇迹,一个时代的奇迹,人间的奇迹。真英雄自然不会屈就于他,真美人只能呼他为兄,四顾茫茫,天下虽大,已不值一恋了。虬髯客深知,这个时代的中原,注定是不属于他的。
他只有另辟天地了。他将所有资财赠与李靖、红拂,一者全兄弟兄妹之情之义,一者借他们的手,助真英雄成就大业。本来,他与李世民、李靖是竞争对手,当遭遇真对手时,他却反过来资助对手成功,大义,大侠,大丈夫,大英雄,虬髯客可一身当之。他后来在海外能够成就霸业,理所当然。
有关大英雄和真英雄的说法还得稍作申述。大英雄者,身上的英雄气咄咄逼人,兽性同样如火如荼,两种禀赋的妙合无垠,使他们在面对一个旧世界时,有着不可阻挡的破坏欲、破坏力;而真英雄,不仅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而且善于在旧世界的原址上,重建一个辉煌的新世界。如此说来,李靖、虬髯客只是大英雄,一为帅,一为衙,便是他们最后的结局。与之相交,李世民则堪称真英雄。一出场,其形神,便给阅历无比深广的虬髯客以强大震撼:“神气清朗,满座生风,顾盼炜如也。”这不是凶相,是恩威兼备之态。所以,正与虬髯客下棋的道士,“一见惨然”,掷子长叹曰:“此局输矣!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如复奚言!”遗憾的是,真英雄与真美人是不能真正走到一起的,一旦谋面,绝非幸事,项羽与虞姬便是前车之鉴。是不是有点神秘主义,甚或有些迷信?答曰: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有缺,不完满,乃人生常态,非要挑战常态,打破常态,便只可异态生存了。所以,红拂与李世民足不可能走到一块的,她将李靖从他的敌人那里带给了他,又在客观上,使有可能成为李靖、李世民最厉害的敌人的虬髯客远避海外,她已完成了真美人的使命。至于侠,她已出广俠,而超乎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