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毁版的英雄美人
英雄美人,美人英雄,这又是中国文人制造的一桩春梦。单纯男人的世界还是枯燥了点啊,何况是英雄的男人,阳气又要盛于一般的男人;所谓英雄,往往又是做铁血活的,本来就火星四溅,如果一伙英雄汇于一处,个个满身先喷出火来,还没来得及做事,倒先把自己烧得焦头烂额,味道不好闻还是小事,是要坏大事的,坏得往往又是军国大事。人常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引申一下便是:男女搭配,杀人有趣。这是软说法,还有硬说法:男女授受不亲。本来也只是一种软说法,后来升格为硬说法、硬规定,孟子说这话时便受到了质疑。有人问,假如你的嫂子落水快淹死了,你要不要援之以手,孟子想了想。这一想便进入了情景,嫂子淹死了,侄儿侄女失去了妈,听说是叔叔玩假正经闹的,那非恨死他不可,哥哥没了老婆,一怒之下,说不定会揍他一顿。所以他表示,应该伸手救出嫂子,马上又解释说,这是:权也。就是权宜之计,不是说在日常状态下可以授受的。
老圣人说了一句活套话,可有些死心眼的人非要把活套打成死结,勒死了自己,把别人也勒得喘不过气来。打开许多“正史”的《列女传》,还有很多方志、野史笔记,都记载了很多烈女节妇,有的让人强暴了,便上吊跳井寻死。似乎她的肉身毁灭了,耻辱便不存在了。如果说这还算事出有因,在情绪失控时出此下策的话,有的便让人难以理解了。有的让别的男人不小心碰着了手,便要寻死,或把自己被碰到的部位一刀剁掉。有一位妇女的胳膊被土匪用手抓了,她就把自己的胳臂索性剁了。这类贞烈事件太多了,史不绝书,汗牛充栋,一帮老混蛋文人,对此摇头晃脑吁嗟呜呼,用人嘴放出顶风臭十里的驴屁来,用这些腐烂的文字,一代代地在训育着国民的精神世界。
百年千年的熏陶,便制造出了无数的文化和精神怪胎。概而言之,便是分裂人格:在公开场合,张口子曰诗云仁义道德;背过人,男盗女娼翻墙扒灰。而鲜活的生命,昂扬的精神,则常常被置于另册中艰难挣扎。比如,英雄美人。而文人——非权力利益集团中的自由分子——自身便被视为另类,他们便以另类的身份,睁开另类的眼睛,为后世留下了一批有血有肉的英雄美人形象。虽然,这仍是一桩桩春梦秋云,一件件供人在夜静无人时独自灯下把玩的精神自慰器。
但,这些却是属于人的。
这也难怪,中国的文化传统从来是主张禁欲的,哪怕是多么淫乱的时代,至少在主流话语里,都是要求大家管好自身那三寸薄田的。其实,越淫乱的时代,禁欲之口号提得越响,目的在于,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尽情放纵,让老百姓节制精神投入生产替他们埋单。要不,都空着肚子,一身疲软,让你放你又能放多开,让你纵你又能纵多高?蛋糕就这么大,还是好钢用在刀刃上,把奶油尽可能涂在代表国家形象的那几张嘴上吧。中国老百姓从来都是通情达理,好说话,好面子的,而他们的面子是长在父母官的脸上的,直到如今,不信你看,越穷的地方,长官们乘坐的车越高级,出手越大方。这里有一个非常让人感动的说法:再穷不能穷领导。是啊,一级领导没面子,一方土地上,几十万几百万的人的脸,都得装在裤裆了。人没脸哪行呢,既然不能保证人人都有脸,那就只好先确保个别人、几个人、少部分人的脸,这些人有脸了,大家都有脸了。虽然,脸没长在自个脸上。就好像,后宫佳丽三千,皇上为今夜究竟幸谁是好,愁得抓耳挠舌,而大量的老百姓不得不忍受性压抑,却又津津乐道皇上的“性”福生活聊以自慰、自遣一样,皇上有皇上真实的“性”福,平民有平民假借的“性”福。这里还有一个说法: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把话说直接点,多少人不就是冲着这点感官和身体享受,才铤而走险,做了皇帝的吗?而那些从龙走险之辈,侥幸没死,也幸分杯羹,成了英雄。是英雄,自有美人相傍——或主动投怀送抱去“傍”,或论功行赏得到的钦赐礼品,或干脆看上谁了,一个眼色,自有奴才们替他抢来——总之,英雄总是有美人配对的。在成为英雄前配对,便叫美人识英雄,在成为英雄后,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看看,不过就是这么档子事,也不过就是男人和女人那点事,还要劳神费心找这么多说头,人也真是够累的,也真是有不怕累的人。
二、正版的英雄美人
话说远了,我们且说英雄美人的事。
我没专门修过朴学(或小学),那种繁琐的考证是我所不能且不为的,而英雄与美人的结盟,究竟缘于何时,源于何地,因为什么,哪怕你有上薄高天,下穷黄泉的考证之功,也是难以说出个究竟的。我们只可以情揆理,想当然吧。中国文化向来讲究阴阳和谐乾坤对位的,男要阳刚,英雄乃阳刚之至刚者,女要阴柔,美人乃阴柔之至柔者,以至刚应之至柔,取互相补偿之利。而在动物群中,最初和最后的战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无不集中在对食和色的支配权上。食为实现生存权之必须,色为实现生命延续权之必须。条件尚差,食能果腹即可,条件稍好,即追求美食。色亦如之,所谓贫不择妻,又所谓多打三五斗粮食,即生换妻之念,在色上便有别的想头了。而美食美色总是稀缺的,于是,便有了争夺,胜利者,或是体能之最良者,或是智能之最优者,而所争夺之对象,又是味之最美者,色之最丽者。因此,美人英雄的配对是淘汰的结果,是优选的必然,犹如运动会,进入最后决赛,乃至夺得冠军者,一定是实力最强者。当然,也不排除意外的发生,笑到最后的并非最强的,尽管如此,笑到最后的肯定不是最弱者,至少也是最强者之一。最强者没有笑到最后,往往是运气不佳。可是,运气也是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运气必须以实力作后盾。
明乎此,当一群羊在山坡吃草时,吃着吃着便打起架来,战争爆发于公羊之间,两公羊为争夺它们共同心仪的母羊恶斗起来,被争夺的那只母羊,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对于它,爱谁不爱谁是不确定的,谁胜了,理所当然就爱谁。公羊为争夺交配权,各自奋勇,败了的,灰溜溜地逃向一边,悲伤地叫着,无情无绪地吃着草,或者,为排解性苦闷,只好怏怏地把目标转移到它本看不上眼的母羊那里,一边交配,一边妒火冲天地偷眼瞧着情敌的快乐。战胜了的呢,与人类所有战场情形相类似,胜者大模大样心安理得地去消受胜利成果,为了宣示胜利者的得意、骄傲、不可一世,便会把这件普通的事情,做得尽可能地夸张、铺排。那只被争夺的母羊,同样也是胜利者,它被最强壮、最勇敢的异性夺取了,它的被争夺便是它的价值资源,于是,它同样幸福,同样傲慢。当战场上最后只剩下争夺者和被争夺者以后,它们便是最优者,最优者与最优者的碰撞,便激情四射火花飞溅,一长串的快乐被不加掩饰地制造出来,传扬开来。这是它们的庆功狂欢呀。
在现代体育运动中,对抗最强烈的,莫过于男子足球、橄榄球和拳击了。试做现场观察,每一个激烈对抗的动作一产生,场边传来的最兴奋、最昂扬、最夸张的叫声必然是女性的,那是一种忘情的尖叫,一种毫不掩饰的诱惑,一种与叫床异质同构的呼唤。男性运动员在这种叫声的鼓舞下、诱惑下,愈战愈勇,不遗余力,水涨船高,运动的对抗性愈趋激烈。这三项运动,在全球视野中,亚洲各国都处在明显的劣势地位。原因固然很多,有的归结于体能不如人,有的则在文化因子中找答案。其实说白了,亚洲女性偏于保守含蓄,把场面气氛哄不起来,场上男性运动员的血热不了,无法达到极度的兴奋。场下愈是冷淡,场上愈是疲软,场上愈是疲软,场下愈是冷淡,疲软到极限,便是:走人,姑奶奶不奉陪了!
有资料证明,越是柔弱的人,对带有强刺激的事物越感兴趣。法国的《合法杀人家族》中详细记载了巴黎贵族妇女热衷于观看行刑杀人场面,在车裂谋杀国王路易十五的凶手达米安时,沙滩广场挤满了服饰艳丽的贵妇人,她们看见血腥的场面,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尖叫。著名小说《斯巴达克思》则生动描述到,去角斗场看角斗是罗马贵妇人的一种身份象征,每当有名头大的角斗士比赛时,庞大的角斗场看台上,坐满了女人,当一个个强悍的角斗士中刀,鲜血飞溅,轰然倒地时,妇女们便热血沸腾,情难自已。而杰出的角斗士斯巴达克思,就是后来领导角斗士暴动的那位起义者,则是无数贵妇们心中的偶像。当时,奴隶的身份和牲口无甚区别,甚至更低,可她们不会嫌弃斯巴达克思的奴隶身份的,她们崇拜他那铁塔一般的身躯,无与伦比的凶悍,想跟他睡觉的女人太多了,几乎全意大利的女人在自个香粉气氤氲的房间都给他预留了安身之地。也许,男人的性欲是香粉飞刺激起来的,而女人在强刺激下才可达到高潮吧。这些事请不可一概而论。但是,无论怎么说,谁也阻挡不了美人投向英雄怀抱的袅娜身姿。
以西方女人的个性张扬和灿烂的性释放相比,中国女人从古以来便显得含蓄、柔弱和被动,一直都处在被追求、被支配、被强暴的境地,偶尔出现那么几个厉害角色,比如,吕后、武则天、慈禧,也被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既酸腐又阳痿的“吃屎分子”(知识分子)编排得一塌糊涂。女人走向公共生活的路被阻断了,只好把人生舞台限制在四合院里的后院里,或者被限制在一张床上。女人们终生都在为一张床的所有权,或仅仅是使用权,在跟自己的同类死掐。皇宫里的女人太多,阴气太重,成千上万幽深而干涩的阴道,喷吐着蛇信子一样的毒焰,共同瞄准了一杆疲惫不堪的阳具,供给与需求比例的严重失调,而女人们久蓄的情欲,又不可能旁求他山之石,便只好在被严格规定的圈子里,像角斗士那样前赴后继你死我活,上演着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宫廷悲剧,而受害者永远是妇女,她们的受害之日,恰好是皇帝的得意之时。正应了一句俗话:早上走了穿绿的,下午来了穿红的。正好使皇上能够冠冕堂皇地喜新厌旧吐故纳新,而新一轮的阳具争夺战又火爆开始了。在百姓生活中,这种争夺战也贯穿于每时每刻,只是规模小些,形式别样,因其具有日常品格,人们见怪不怪,熟视无睹,以至于清官难断家务事。社会生活与私人生活界限分明,男施于女的家庭暴力或被视为正当,或以不便干涉家庭内政而被搁置,反过来5若女对男施暴、施虐,那则是天人共愤的,出了人命,在宋元以后,犯案女人常被施以凌迟,与谋反罪等量齐观。女人被限制在了更狭小的地域,所谓炕台、锅台、案台,而对炕台的主宰,则是能够劳作于别的两台的权力基础。在男女之事上,更是不可以公开言说的绝顶机密,但又必须说,女儿出嫁时,母亲将所谓的“人事”偷偷塞于箱底,待洞房花烛时刻,小两口羞红了脸,惊慌失措地摸索着开窍;暗地里流传于贵族之家的所谓“春宫图”,被几百年几千年地神秘着,一朝披露于世,原来有什么呀,稀松平常,既不能倾人城,也不能倾人国的。哪像人家古罗马,几十万妇女集体涌上街头,与几十万男子同时干那活儿,把一种无耻营造得无与伦比。有学者说,古罗马灭亡于荒淫过度,当然是有道理的。与此相比,中国最荒淫的朝代,在古罗马人面前,那简直孔夫子面前念三字经了,不照样在隔三间二便要重复一遍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古老故事吗。把生殖器没有收束妥帖,便倾了人城,倾了人国,人咋也不相信。道理很简单:一个国家,一级政权,立足基础竟是生殖器,还能有什么出息。
体现于文学作品中,这类事也遮遮掩掩,隐晦曲折、偶有暴露的,也像国家绝顶机密一样,解密之日总是遥遥无期,而能被主流话语勉强容忍的所谓香词艳曲,其香,也无味,其艳,也无色,无非是阳台之欢呀,巫山云雨呀,桑间濮上呀,春风雨露呀,等等的陈词滥调而已。但,女人毕竞是半边天,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哪怕你再卫道,再正经,总不能否认自己是女人生养,也不大愿意放弃自个的枕席之欢,而这又是文学作品中少不了的调味品。于是,不得不让女人加入进来,哪怕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哪怕是秋波隔帘送出来,这类作品幸而未被封杀,则又成了正经人证明自己开明的证据。所以,中国的情色文学数量少,水平低,数来数去,只有一部《金瓶梅》,情足色足,艺术也足,别的则情色过度,艺术不足,只可算做淫秽作品了。大量的有情、有色且有美的作品,虽未遭禁,被提及时,却总是羞羞答答的,好像自个偷情时被逮个正着似的。比如《诗经》中的《桑中》,连圣人都不咋隐晦,后世学者非要往淫奔上靠,明明是赞,非要说成是什么“刺”,不知民风纯朴,自由自在男欢女爱的上古人“刺”着谁了?全诗如下:
爰采唐矣?
沐之乡矣。
云谁之思?
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刺”着阁下您了吗?用“约会”多贴切,非要口口声声说人家是什么“淫奔”。与其说是古人在淫奔,还不如说是那些解经者存着一脑门淫奔的邪念。还是司马迁心态健康,这个被皇家割去阳具以后的男人,形体上的假男人,化为精神上的真男人,他用一支笔,写出了众多的真男人,也不忘了笔锋稍偏,把旷世才华匀一些给真女人。项羽纵横四海,有如天神下凡,无人当其锋者。可真男人最怕遇着真流氓,他纵横的时代,恰好是礼崩乐坏,真流氓闪亮登场的时代,不幸,他遇到了真流氓。真英雄败于真流氓,是不可逆转的时代大趋势。不过,你看他败得多么辉煌灿烂,恰似西下的夕阳,为大地披上最后的荣光。
这是真英雄之败,败得真英雄。
在英雄末路时,牵挂于英雄心的不是什么狗屁江山万世富贵,而是常伴他身边四海奔走的美人虞姬,和见证并成就了他英雄辉煌的乌骓马。在敌兵围困万千重的险境中,大英雄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是啊,虞兮,奈若何呀?虞兮毫不含糊,接口而和: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践妾何聊生。
真英雄去了,还有谁配得上真美人呢!与项羽结伴,并让项羽为之潸然涕下的女人,哪个男人还有资格进入她的法眼呢。
与此相比衬的,是那位获胜的真流氓,当敌兵追来时,他为了减轻重量,毫不犹豫地把老婆孩子从车上推下去,只顾自个逃命。一反一正,谁是真正的胜者,是不言自明的。而英雄与美人的黄金搭档,为千古文人的书写,自此,完成了一个永远的蓝本。
三、绝版的英雄美人
试观中国几千年史,每一个堪称强大的王朝,在男女问题上倒是相对开明的。汉朝够脏了,汉朝倒很强大;唐朝更脏,大唐历史则更辉煌;现代中国人的性开放到了这个地步,并没影响神舟六号的笑傲太空。我没有说越脏越好,而是说,引导社会潮流的永远是上半身,而不在下半身,用下半身思维的民族,是注定抬不起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