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向往过秦淮河的人一样,对于秦淮河最早的印象只缘于杜牧的那首七绝《泊秦淮》。初学习时,诗句中曾经打动我的并不是诗人浓重的忧患,反倒是秦淮之夜的云月交映、烟水迷蒙、天涯歌女,甚至极具讽刺的《后庭花》,给了我一种近乎病态的美感,仿佛星子的陨落,无可挽回的沉沦间却有着回光返照的明艳。正是这样一种冷冷的凄美固执地存留于少年的记忆当中,于是当我在文字中遭遇有关秦淮河的陈年旧事,发现它们总是戴着悲情的面纱,从李香君到陈圆圆,艳迹所至,泪迹亦斑。后来就是朱自清和俞平伯的千秋文章《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再次带给我一个梦一样的秦淮。他们在舍舟登岸的那一刻,从自己的梦里面醒了过来,怀揣“幻灭的情思”退回现实当中。可是那魅人的文字却一如蛊毒,深植于我的灵魂,并且让那“沽——沽”的桨声印在耳壁上,单在独处的时候响起。
我曾经到过江南,可是未曾与秦淮河谋面,所以我依然在“桨声灯影”的迷幻中不能醒来。
终于有了这一天。六朝金粉所凝的秦淮河水真实地在我眼前流淌,我才发现,杜牧已经走得太远太远,而朱自清和俞平伯坐过的“七板子”也早已停泊在文字当中。秦淮河的历史全然沉淀于眼前碧沉沉的河水,若不是一艘两艘的画舫划破河面的沉静,你都几乎感觉不到河水的生动,仿佛它也睡过去了一般。我醒着在秦淮河边,心里却充满了迷幻的旧梦。我被前夜里就一直淅沥到现在的细雨浇个透湿,心里却一片灯月辉映;我被河岸边嘈杂的叫卖声包围,心里却宁愿相信那是“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我又被扰攘的人群碰触,心里却仿佛小船儿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走。就这样站在秦淮河的烟雨中半梦半醒,我忽然懊恼旅行社的日程表,为什么要将秦淮风光定做白天的行程?而且仅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然而懊恼又能怎样呢?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我不曾赶上秦淮河的夜色,也不能去秦淮河泛舟一游,所幸我却遇见秦淮河的初夏烟雨。一阵一阵大起来的雨,先是撩拨了河水的沉梦,只见那碧沉厚腻的河水微微地动了起来,岸边的绿树也像受了河水的暗示,幵始妩媚地摇曳,以至于先前看到的一动不动的浓绿忽然淡了许多,好像让雨洗褪了颜色。慢慢地,河面上起了淡淡的雨雾,像一袭纱的睡衣,却还比纱要密一些,又比烟要淡一些的质地,裹挟了秦淮河水的丰腴香艳。那些老去的秦淮旧事,愈加被包裹在烟雨深处,岁月深处。就算一阵风来,也轻易动它不得,只把堤岸上彩绘着金陵十二钗的红色灯罩上的流苏吹得飘了起来,仿佛女儿们的衣袂轻扬。
雨声稀落的当口,耳边蓦地传来蔡琴的歌声:“月映波底,灯照堤岸,如花美眷依栏杆……”是隔岸酒馆里播出的《秦淮河畔》。温柔含蓄的歌声,波澜不惊、低回委婉,有着蔡琴歌声独有的魅力。古典的浪漫和优雅的感伤,十分贴切地诠释了纸醉金迷下的经典和繁华落尽后的永恒。我站在河边听此一曲,就此了却自己少年时的秦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