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两件晦气事情,势必引起一阵骚动。首先是菩萨庙里的主持坐不住了,菩萨在庙里,庙在南山上,因为南山的黑土,因为黑土的瓷实,菩萨被唤作“黑瓷爷”。村庄里多年供奉的“黑瓷爷”,不知道受了多少乡亲的进贡,每逢农历的初一和十五日,善男信女们放下手头不管多要紧的活计前来膜拜,将自己平日不舍得多吃的清油供奉出来。可是菩萨为什么就没有保住村庄的安宁?主持说,今年难大,我们的“黑瓷爷”权力有点小,看来光靠它是不行的,得请神唱大戏禳庄。
那就禳庄吧。主持是菩萨的主持,他发了话就是菩萨发了话。
接下来就是家家户户集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粮。我们家是村庄里唯一的干部家庭,自然是出钱,还要多出点。我父亲本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他的无神论在村庄里是讲不通的,还是什么都不说,照大家的意思来吧。那几年镇上的干部来收取两经一费,总要大费周折,没有一两个月是收不齐的。但这禳庄的事情是关乎神灵的大事,没有哪个乡亲愿意和神灵较劲,于是仅三天的工夫便集齐了唱戏请神的资金。
禳庄的时间定在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村庄里知道这天是中元节的人不多,但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是鬼节。晚饭之后,家家户户留一人看家,其余大人小孩像过年看戏一样兴高采烈地涌往菩萨庙。有年老站不住的手里拿着小凳,因为这请神的仪式要花一个通宵的时间。要是跳大神有时就得两天两夜。
一声羊皮鼓的骤响,喧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一个被叫做“脚马”的壮汉赤膊从庙内又说又唱跳了出来,起先能听懂他的唱词,全是消灾免难、五谷丰登、祈求平安等等的祈福。脚马的声音低沉而浑厚,神情庄重肃穆,有着不能抗拒的神秘力量。就这样说着唱着,忽然脚马一个激灵,立刻全身像筛糠一样发抖,脸上的表情狂野,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然而唱词便听不懂了。据说这是将神灵请了下来,附着在脚马的身上了。在接下来连续的两三个小时之内,这种说唱就得伴随着剧烈的跳跃。脚马看上去像疯了一样,不一会工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但整个人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根本无法歇下来,因为此刻他代表的是神,只有神允许了他才能停下休息一会。我想,神在被人请来之后为什么这样的不够仁慈?那代表神发言的毕竟是一具肉体啊,肉体的力量是有限的。难道这壮实的脚马真有超自然的力量?这是我在头一次看完请神跳神之后百思不得其解的冋题。
这样的蹦跳说唱在两个多小时后被神允许休息了一下。只见脚马壮实的身体轰然倒地,口吐白沫昏睡在土地上。油亮皮肤上的汗珠被身下的干土吸得滋滋响,但是谁也不去给他擦汗,或者拉他去床铺上休息,就让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是神让他这样的。围观的人群这时稍稍有了点响动,坐着的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站着的赶紧找地儿坐下,互相还要交流一下刚才的所见,总有一些不细心的人没有听清也没有看清,这时候就要从别人的描述中将自己的记忆补充完整。
休息了大约半小时,脚马身上的热气和汗水渐凉,估计要再躺下去的话,多结实的身体也会落下病的。脚马知道自己该啥时候站起来,然后继续神的工作,继续跳唱。
我从人群中挤出去,在庙后找块空地坐下,这时候大约已是后半夜。圆月高悬,银光似水,又似白练,南山像刚出浴的仙人,湿漉漉地披着月光赐予的轻纱,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做沉思状。夜风拂过山冈,各种各样的虫鸣在风里齐唱,听上去有丝丝缕缕的凄凉。将自己的全部所有都交出来了的庄稼地现在看上去干瘪空旷,只有蜷缩在茂盛的玉米林旁边,一任沙沙的玉米叶得意地私语。各种植物混合的香味氤氲在夜色中,让人迷醉。
这样的夜晚,我愿意独坐到天亮。只要跳神的活动没有结束,就算我想回去也无人做伴。我坐着什么都不想,坦然享受自然给我的赐予,比如月光,比如虫鸣,比如夜风。但也有扫兴的时候,那就是失眠了的蛤蟆不知道啥时候静悄悄爬到脚背上来了,我往往会发出尖叫,迅速跳起来回到围观的人群中去。
这时候跳神的活动已近尾声,脚马明显没有初时那么有活力,蔫头耷脑,浑身像抽了筋似的。老人们说,神到了天亮是要回去的,眼看天快亮了,神没有夜间神气,脚马也就底气不足,残喘着坚持。直到东方发白,脚马才长吐一口气,又打个激灵,表示神已经离开了他的肉体,然后再次倒头昏睡,这一场活动便暂告一段落。
村庄里的人们将这跳神的活动叫做“罚爷”,我至今不明白这个“爷”到底指的是谁。是神还是脚马?或者一个罪过的载体?想来不会是神吧,也许是借助神力来惩罚那些冒犯了神明的渺小的人类。仅人们心甘情愿自己说出来的一个罚字,已然透露了村庄对于自然和不可知事物的敬畏之心。
第二天的活动有了新的内容,那就是搭戏台唱大戏。在搭戏台的工作中,需要谁家的木板或者苇席,或者绳子等等的物件,也不用给主人打招呼直接去拿就好了,没有人会舍不得,那是整个村庄的需要。每家都有义务,用完了是会还回去的,又不会损失个啥。请戏班的一拨人早在三天前就去了邻村,拎着好酒好肉。恭恭敬敬地请人家来村庄唱戏。而戏台上必定是有大红的对联的,这是我最早对于村庄文化的记忆。对联上说:顷刻间今古千秋,方丈内河山万里。村庄里的高寿老人八爷捋着雪白的胡须大声赞叹:好!大气!这才是读书人说的话嘛。
八爷欣赏的这个读书人就是我父亲,对于村庄来说,父亲是一个外乡人,我的外祖父母才是村庄的老住户。他们只有我母亲和我的大姨两个女儿,大姨嫁人后不几年又早早地死去,我母亲理所当然要留下来,于是父亲走进了母亲的家,他们共同养育了包括我大姨的女儿在内的五个孩子。
父亲以一个山村教师的形象出现在村庄,朴素,谦和,儒雅。这与村庄里的人是多么的不同,乡亲们当我母亲的面嘲笑父亲说话的声音太小,走路的步子太慢。母亲以她爱面子的心性,必要回敬这样说话的人。直到父亲开始给村庄里的各家各户写春联,画灶神,村庄才开始对父亲另眼相看。每年唱戏给戏台上撰写对联,父亲是非常乐意效劳的,他有个小小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写满了各种对联。每到给戏台上写,总能找到好几十条,但父亲总拣那通俗易懂的来写,常写的是这样一联:金钗不值一文钱,连环要卖十五贯。那是因为《十五贯》是每年的保留戏目。
父亲就会唱娄阿鼠的那段:一不小心砍得太深……
除了禳庄的时候唱戏,过年时候村庄里也要请戏班来唱几天。
有一年唱戏,八爷说今年的对联要突出神字,父亲便写了神是人,鬼是人,人也是人,一、二人千变万化;车行步,马行步,步也行步,三、五步四海五湖。只是村庄的戏台实在太矮,根本贴不下这么长的对联,他们把长联一裁四截,贴在戏台两边,红彤彤一片,像对硕大的红柱子,倒也好看了几天。只是拆戏台的时候,父亲才看见裁下来的对联已经拉混,上联半句下联半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从那以后,父亲除了写对联,还一定要看着人家按顺序贴好。
我从多年的戏台两边背下了几副喜欢的对联:父老闲来消白昼,儿童归去话黄昏。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登场便见;有时欢天喜地,有时惊天动地,转眼成空。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这些美妙的汉字给了我最早的韵文启蒙。
在戏台下,我只爱看穿着罗裙甩着水袖的年轻女子。我喜欢她们化过妆的脸蛋,束得紧紧的腰身,还有咿呀的唱腔。曾经因为窦娥的冤屈掉不尽眼泪,因为白玉楼的苦节久久不能释怀。那天看完《伙焰驹》里一身缟素的黄桂英,只觉得美不胜收。意犹未尽地回家去,正好我母亲拆洗被褥,晾衣绳上搭满了白色的被单,我将它收下来裹在身上,学黄桂英披麻戴孝,一边小声哼唱。谁知这便闯下了大祸,母亲劈头盖脸给了我一顿巴掌,直骂晦气。
有戏看的日子一年里不过三五天,那时候谈家哥还活着,每年戏班一走,谈家哥的板胡就拉响了,仿佛大戏的尾声和余音。我父亲也有把二胡,不过没有谈家哥拉得好。偶尔两个人坐在一起,父亲总被谈家哥说动心,拿出二胡来拉几曲。除了普通的秦腔唱板,父亲爱拉的是《花儿与少年》,欢快的旋律有着蓬勃的朝气。父亲说谈家哥总拉《月牙五更》,未免凄凉哀伤,尤其是秋天里,弦上溅满了泪珠,是让人伤神的曲子。可是我母亲却连《花儿与少年》都不让父亲拉,那时候正赶上改革开放,村庄里几户最早做生意的人家都有了电视,而我父亲和母亲守着讲台吃粉笔灰却依然只能糊口。父亲的工资不过几十元钱,母亲是一个民办老师,工资更是低得可怜。在有没有电视的问题上,母亲觉得曾经的干部家庭已经远不如村庄里那几户农民之家了,所以她不让父亲拉二胡,认为别人会笑话我们没有电视而以二胡为乐。
我曾经蛮有兴致地跟父亲提起想学二胡的事情,父亲说二胡是不容易学的,要有天赋要有耐心。不是有句俗话吗,学二胡,学二胡,三年学个狗抠门。我试试弦,果然生涩难听,再想想耐心,大约我小的时候是最没耐心的一个人,于是由此作罢。
父亲调回城里工作的时候,巳经是1983年。那一年大哥考上了大学,是村庄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记得高考前夕,正是农忙时节,母亲在南山上的承包地里掉汗珠,大哥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复习功课,凳子上是冒着热气的茶水。八爷路过我家门口,大嗓门一声吼:哈,真是没世事了,老的在地里受罪着哩,这小的倒好,茶喝上看书着哩。大哥吓得赶紧回屋去,我母亲回来说不要管别人说啥,只要你今年能考走,我就是累死在地里也心甘。
西风送来了凉爽,也送来了大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大哥从村庄里第一个跳出了农门。那个当年常常嘲笑不善言辞的大哥,说大哥是个傻子的李家大叔,硬将大哥的行李从村庄背到了车站,后来李大叔硬是让儿子在初中复读了三年考取师范学校,也当了光荣的人民教师。多年以后,大叔每见我父母,都要说老师虽然清贫一些,却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他就指望后辈儿孙能多出几个读书人了。
那一年过年的时候,父亲头一次将办年货的钱交到大哥手里。腊月二十五的日子,天空下着纷纷扬扬的霰雪,奇冷。我跟上大哥去城里赶集,顺带将家里夏天晒的黄花菜卖掉,然后买回过年的必需品。买卖的中间,我始终心里热乎乎的,虽然母亲手做的棉布鞋已经在雪地里湿透,一双脚冻到没有知觉。但我心里满是长大了的欢喜,和大哥一起长大的那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