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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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忆归

八月的一天夜里,父亲心脏病复发,这一次比先前都厉害。因为是半夜,又是大雨,父亲不让母亲告诉我们,靠速效救心丸坚持到天亮才被送到城里来。在县医院化验、做心电图、量血压,血压竟然高得惊人,检查完以后用了心脑专家的药,病情得以缓解,然后又输了几天液体,总算稳定了下来。回家时医生给开了好多口服药,主要以降压为主,并且一再嘱咐需长期服用,也许是终身服用。这给平常不怎么吃药的父亲带来很大的烦恼,吃药成了另一种心病,常常要在母亲的督促下才肯吃。

送父亲回去后,我自己突然对回娘家有了新的认识和感受。以前总嫌每到周末母亲就打电话让我回去,耽误了好多朋友聚会和出外游玩的活动。现在可好,自那天回城,一颗心就分出了一半丢在娘家。每天早晚必打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问问母亲早中晚都吃的啥饭,是不是可口。每每母亲接了电话,该说的都说完了,还都不想放下来。在电话里父亲很少和我说话,只让母亲转达一下,说他的身体恢复得还好。可是我总不踏实,总要找个哪怕很简单的理由,诸如问父亲一个历史问题之类的话题和他说上几句。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明显苍老、虚弱了许多,可是也能感觉到父亲在给我讲解问题时的愉悦和十分的情愿。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急急忙忙带上孩子回娘家。进院一看,窗前的紫荆开得那么专注而热烈,大丽花一片红艳。刚刚走到廊檐下,父亲拿着花剪慢腾腾地出来了,正要给园子里的花树修枝去呢。我一下子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父亲并未卧床不起,却又担心闲不住的他劳累过度。赶紧劝他不要去干活,等哪天让他学农学的女婿来了再修剪。父亲很听话地放下剪刀,和我一同回屋去坐着,一边吃枣子一边聊天。父亲是健谈的,可是长时间说话很是费神,不一会他老人家就沉默了,一脸的疲倦,我只好安顿他躺下休息一会,自己进厨房去做父亲爱吃的萝卜大米粥。

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我,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每每连一张小画都画不完便有些站不住,总说自己没有力气了。我说刚刚还看他要去花园里劳动呢,母亲叹息着说:那是全凭一口心劲撑着哩,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而且今年又是他的本命年。

我不大相信流年命运,可父亲的突然衰老却是事实,他不再精神矍铄,而是徇偻着肩背,满面倦容。想想这么多年来总觉得自己是父母的孩子,理所当然地享受父母之爱,甚至生活上工作上给我操心,帮忙带我的孩子。我还没有好好回报他们呢,一眨眼父母就老了。人生真是太短暂,一想到总有一天我们就再也不见慈颜、不闻慈音,难免心里无比怅然。

我打算在母亲家住两晚上,好好陪陪他们。我的孩子一听要住下了,高兴得什么似的,乡下宽阔的院子是孩子们的游乐场,表兄弟姐妹们好久不见,也自是格外亲热。那两天,我母亲家满院子孩儿们的嬉闹声,常常欢声笑语中不知哪一个就哭起来了,可还没等你闹清楚呢,小人儿们又一窝蜂地笑着跑远了。孩子们的快乐感染了病中的父亲,他的情绪明显地好起来。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初秋的阳光还带着点余威,亮亮地洒遍院子的每个角落。父亲坐在水井旁的花阴下,笑眯眯地看他满园子的花花草草,那些木本的植物大多是常青的,每一个叶片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些草本的植物却已经渐渐地透出秋的颓败的颜色来,绿中泛黄,少了些滋润的生气。我按照父亲的意思进到园里,用细绳子将一簇簇开败的落叶莲的花枝束起来,免得它们东倒西歪,没有一点精神。当然园子里需要料理的事情还多着呢,可惜我不大会做那些事,也就帮不上多大忙。父亲却也没有表现出失望,只说等他过几天大好了再料理也不迟。

我找我能做的事情来做,我给父母洗衣服,就在井台上手洗,打水很方便。父亲在旁边的花树下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慈爱。随着光影的移动,父亲也不断地转换位置,总是坐在花木扶疏处,枝枝叶叶间漏下来的阳光的斑点洒在他的额上,愈发凸显出龙钟的老态,搁在膝上的一双手布满了难看的老年斑。我虽然心下凄然,到底还是找了个父亲喜欢的话题扯了开来,那就是老家。

父亲的目光由此变得热烈起来,略略有些兴奋地说,眼下的季节,应该是老家准备秋收的时节,家家户户都有好十几亩的承包地,要不了月把天气,玉米、黄豆、荞麦和棉花准把屋子塞满,等到秋收结束时,看能不能再回去一趟。父亲说这些的时候,语调里充满着不加掩饰的自豪和愉悦,目光里透出无限的向往和深情,仿佛早已置身故乡的怀抱。

我理解父亲的这份乡情。从小就喜欢跟着父亲回老家,每一次回去都有新鲜的见识。祖母三年祭时,我刚上小学,正好是暑假里,父亲带我回去了一趟。叔叔婶子们还都住在狭小的四合院里,因为要过事情的缘故,院子里格外热闹,全村子的女人们似乎都集中在这里帮忙。让我感兴趣的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花卷馍,卷着亮亮的姜黄,顶上还点缀着个小红花,置放在贴了靛蓝对联的门框后边。让我始终觉得这样的色彩与当日的情形不能相配,仿佛亡人的三年祭是一件喜庆的事情。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在老家还真是这样认为的。至今仍然记得那花卷馍的味道,酸酸的带点酵子味儿,就连那些油炸的面果子也和我们家的不大一样。而三婶子却跟我说这就是我自己家,想吃什么只管去拿,这让我一下子少了初归的情怯。堂姐姐拉我出去玩,给我摘了好多鲜艳的染指花,红的、紫的一大捧。我们在厨房里偷偷地拿了明矶,和在捣碎了的染指花里,又细心地一点点涂在小指甲上。大半天的时间都翘着十个小指头,等着它干,以至于连吃的东西都得捧在手心里,食物带着花粉的香味被我们吞下肚,香了好几天呢。那一回的归途中,我因为嫌自己的指甲不够圆而拿父亲的指甲剪来修,结果把父亲的钥匙链丢在了长途车上,印象中父亲也并未着恼,只说给他添了很多麻烦。我当时快乐而满足地给自己说,父亲爱我胜过他的钥匙串呢,于是心安理得回了自己家。

再长大些回乡,见识了满山满坡的西瓜,一个个溜溜圆,仿佛要从山坡上滚下来,可到了近前想摘一个还要狠狠地使劲呢。还有小山一样的玉米堆、一片花海的棉田……老家以她的丰饶深深吸引着我。若到了年关,每家都宰了大肥猪,白天吃肉,夜里喝茶,过年的气氛特别浓。可是夜里却有个最让人怕的东西,就是三婶家棚屋底下倒挂着的猪头,脖子上一片血红,那晕黄灯光下投在土墙上的影子更有说不出的瘆人。可恨堂兄知道我怕那东西,却故意地强拉我去看,并且把它转来转去,直至我发出哭腔才肯罢手。我于是发誓再也不回来了,惹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其实每年还都是要回去的,若非年节,就是本家中有娶媳嫁女抑或老人作古,老家的人一定会通知父亲,父亲也还是拖儿带女回去。每去一次,都能看到老人们更加老了些,而陌生的少年却一年年多了起来。老家在岁月的河流中逐渐地老去,老街的木楼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平房顶上常年晾晒着粮食、山果以及各种土特产。叔叔婶婶们各自都盖了新房子,古旧的四合院被冷落,原先踩得溜光的青石台阶日渐蒙尘;杂草荒芜了的前庭后院偶尔还找得见一株两株的染指花,不过堂姐已经远嫁;风吹动瓦沟里墨绿的瓦松,惊吓了檐前的一群火燕儿,叽喳着飞去了。父亲有极好的记性,居然在门楣上题着“光裕第”的后厅房漆黑的墙台上找到了祖父于1934年放置在那里的几幅花鸟画和对联。至此,父亲对于老家的情愫更加具体了点,常常在茶余饭后的空闲里,乘兴铺纸描摹作画,一幅幅的花鸟鱼虫,写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眷恋。

也有不堪回首的历史往事、家族兴衰,父亲轻易不肯提及,只说能有今天已是万福,我们也不问,知道父亲的隐忍和不易。只是近两年来,父亲似乎归乡情更切,清明要回去、中秋要回去,真正春节时却忙得走不开。大半辈子过去了,父亲像树一样早已把根扎在了异乡的土地上,我们就是曾在树上做窠的飞鸟,如今那大树的枝叶日渐老去,鸟儿们往更高的地方飞了。三步一回首,五里一徘徊,到底有对树的牵念,说什么也飞不远的,就说我,这不又回来了。回来看看,回来转转,让父亲的目光有个实实在在停落的地方。

我在父亲温暧的目光和热切的话语里又重回了趟老家,而父亲的神情才是真正的神游故土,只见他微眯着双眼,慢慢地停止了讲述,仿若睡着了,只有嘴角的笑纹醒着。我不忍打搅父亲的遐思妙想,悄悄地到一边晾衣服去了。

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