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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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旧物

旧物不言,时光惊雪。白云溪水,草木山石,但凡是美好的事物,皆入了禅的境界。哪怕落入俗世沧海,亦有灵性,不受熏染,保持当年姿态,一如初心。

我喜爱作家沈从文的一段文字:“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那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当为张兆和。而他行走过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风景,最爱的,依旧是故乡湘西凤凰。

我不是一个长情的人,只觉人心飘忽迷离,善变难捉。而物则贞静自然,不修雕饰。千古兴亡,人只是匆匆过客,多少王侯将相,亦不过留名于世。唯山河不改,旧物依然,纵是埋入尘泥千秋万载,亦可重回初时模样。少了几许鲜妍,添了几分世味和风骨。

人与人的情缘,最长的不过一生,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来世遇见也认作陌路。就算前缘再续,相处时亦会有厌烦疏离之时。人与物的情缘,却可累世经年,你霜华满鬓,美人迟暮,它痴心不改,你孤立无援,它不离不舍。

贾宝玉摘不下他的通灵宝玉,薛宝钗忘不了她的黄金锁,林黛玉亦割舍不了,她的一窗翠竹,几卷诗文。就连观音大士,亦舍不下她的净瓶柳枝。旧物情深,它陪你蹉跎华年,荣枯一世,携手走过山长水远,不诉离殇。

对旧物,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感,仿佛三生石上曾执手许过誓言,总不肯辜负。对人尚可转身而去,将往事遗落于风尘中,渐行渐远。旧物的美,含蓄内敛,从容忧伤,落满岁月尘埃,时光味道,不张扬凌乱,却古老高傲。朴素不失静美,简约不减风姿,沧桑不少韵味。

我对旧物,博爱而情深。外婆传给我的银饰、玉佩、小锁,皆因年幼,不懂珍爱,又几度迁徙离散,留下为数不多的几件,被我深藏。儿时家里有几件老式花瓶,青瓷陶罐,我亦十分喜爱,终因搬迁,落得不明下落。

唯剩几件旧物,我多番叮嘱母亲,切勿再要丢弃。今又逢搬迁,归家之时,见母亲特意为我留了一间清静雅致的小屋。窗外几树芭蕉,一条细窄的小河,白云游走,视野甚为开阔。十岁那年请木匠到家里打制的木床,安置于室内。临窗还搁浅了一把古老的木摇椅,它随我经世多年,我对其情深意重。

来访的亲邻不解,缘何现代的白墙楼房,置放这样古老的家具,岂不是煞了风景。母亲为我辩解,只说我对旧物有种情结,不能割舍。我只淡然一笑,实在不知该用何言语来诠释内心对旧物的痴爱。百年之后,不知它们会流落何方,今世的缘分,却想好好维系。

外婆对旧物,亦是深爱。那张雕花的古床,为清末曾外祖父成亲时的家具,后传与外公,再经民国乱世,一直陪伴外婆至今。还有一架衣橱,一方桌几,配着古旧铜锁,时光味道深浓。外婆说,万贯家财皆有散尽之时,人的一生能留下的东西不多,要懂得惜福。

她一生简朴积善,不喜铺张浪费,皆因当年随父母逃亡所至。冰雪之地,背着包裹奔走,竹筏之上,差点被人流拥挤落河。一碗白米饭,让她明白贫穷饥饿的悲苦。出嫁之后,便节衣缩食,与外公一起置办家业。她所珍藏的银钱,古物,于年迈时分散给了儿女,留下日常用具,再不肯舍弃,伴她红尘冷暖。

旧年归家,外婆已离世半月,睹物思人,泪如雨下。独自关了屋内,静坐在外婆每日斜躺的摇椅上,回首往昔与她执手对话,品茶说事,心痛不已。人不如物,旧物有情,陪她走完人世最后一程,而我远在天涯,竟不曾相送。唯有嘱托三舅,莫要将外婆生前所爱之物,当了柴火,烧成灰烬。他虽应允,然情缘有限,终有一日,物随人去,化作尘埃。

就如当初,随了父母从乡村迁徙到小镇,旧庭古宅换作商品楼房。心中甚为不愿,总盼着有一日可以回去,重新在雕花窗下,看母亲织补毛衫。于灶台下烧着柴火,烘烤红薯,再喝一碗清甜的井水,滋养心情。可到底还是与岁月妥协,与新物新人和平相处。后来为了求学,更是远赴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市,唯在梦里,留几许乡愁。

多年飘萍辗转,已在江南花柳之地,安身立命。我背负的行囊,依旧空空,不曾被光阴填满。想起布袋和尚,他一生背着布袋,四处化缘讨乞,那方布袋无论放进多少物品,亦是空空。佛言:“万法本空。”人的一生,所得所失,实为同等。我所痴迷的旧物,本为天地所有,何劳众生挂牵。

“大肚能容,容世上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这句妇孺皆知的禅语,又有几人得以深刻了悟。真正的超脱,是怀悲悯之心,有容人的雅量,旷达的襟怀。放下对物的欲求,则清风两袖,白云相随。

到底是凡人,对人于物,皆不忍割情断爱。买了房舍,让自己有个遮风避雨之所,栽种花木,修养心性。装帧虽为简约,却极尽所能地仿古,淘来喜爱的旧物,搁置博古架上,聊慰相思。雕花窗木,古朴家具,皆因后人修饰,更换初颜。我心如镜,知晓它们未曾有过前世今生的诺言,与我亦无深情厚谊,可如今与我途径相同的光阴,随我缓慢老去,一世足矣。

百年之物,通了性灵,可以辨识谁是主人,拥有之人亦是福祸相依。从小母亲相劝,行途中若遇得金玉首饰,切莫捡拾,若是老物,轻则患病,重则害及性命。我自是信了,对于贴身佩戴的玉器,亦不敢随处散放,深知要惜福惜缘。

佛前之物,长年听禅,沐浴佛光,更通灵性。一盏青灯、一方木鱼、一朵睡莲,皆可现身说法,度化众生。它们的修行,远胜于世间凡人。许多山妖树怪,历千年沧桑,可修炼成仙。人生百年,匆匆而过,来世亦不知化身何物,投生何处。

《红楼梦》一书中,一花一草,一木一石,皆有过往前生。林黛玉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草,贾宝玉的前身赤瑕宫神瑛侍者。就连贾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亦有前生。本为女娲补天时炼就的一块五色石,因无才而被弃之不用,后得遇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随神瑛侍者下凡造劫历缘。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三世因果,情缘有尽,与你白首不分离的人,去了哪里?伴你红尘经世,天荒地老的旧物,却安静一隅,不言别离,不敢提前老去。

时光在飞花日影中平静地流去,那些千寻万找的旧物,原来是灯火阑珊处的相逢。擦去风尘,彼此煮酒言欢,于觥筹交错间相忘江湖,戏游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