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是我喜爱的一首唐诗,简洁平和,意境清远,像一幅朦胧的山水画,挂在岁月的墙上,转瞬已有千年。
或许生于中医世家,祖上世代行医,从小对药材和植物有着别样情感。犹记儿时背着竹筐,随父亲到深山采药,春风暖日,百草葱茏,大自然的美丽胜却世间一切繁华。
后来读过汤显祖的《牡丹亭》,方知深闺绣户中的杜丽娘亦有此感,她说一生爱好是天然。她之所愿,则是葬于梅花树下,等候当年游园惊梦时邂逅的男子。
回忆是一种美,它需要在某个安静的场景中,缓慢地走进去,像是一场时空的更换,在过往的风景中,可以看到前世的自己。与杜丽娘相比,我只是一个采药的农家女孩,简衣素布,在深山里找寻珍稀的药材。连绵不绝的山峦,是大自然对众生的恩赐。深山幽谷里,不仅有名贵的药材,亦有可以充饥的野果,还可以采摘新鲜的菌菇,捕捉美味的山禽。
空山雨后,草木如洗,远处的山峦被云雾笼罩,望不见世上人家。那时的我,总期待邂逅一位采药仙翁,白发长眉,仙风道骨。他从唐诗中走来,迷了方向,误了归期。后来与我做了莫逆,在山林研习药经,对弈说禅。
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山林里不曾遇见仙翁,却时遇樵夫、猎人,还有采摘山珍的农妇。晨晓伴随朝霞上山,西风日暮时返家,午间则在山里寻一洁净处,吃着自家带去的米饭。记忆中雪菜烧笋,青椒小河鱼,是妙不可言的佳肴。山里四季泉水不绝,渴了寻觅一处山泉,撩开落叶,饮上几口,清甜甘洌,胜过百年窖酿。
歇息时,静坐苍松下,看微风往来,云卷云舒。若遇熟人,则相聚一起,说一些山妖鬼怪的故事。中国民间有太多的传说,似山长水远的风景,无穷无尽。他们亦论成败,闲说古今,感慨世事飘摇,生活不易。千百年来,哪个家族不曾经历沧桑变故,一生风云叱咤,到最后亦只是斜阳古墓,萋萋荒草。
父亲也曾经历过命运的徙转,从富贵人家的少爷,到流转天涯的浪子。整排店铺,满箱金银在一场大火中化作灰烬。动荡的乱世,改变了太多人的一生,在这悲喜交加的人间,真正的安稳,则是内心的宁静。大山教会了父亲宽容和豁达,亦教会他辛勤和忍耐。他说此生只愿做一个济世救人的乡村医生,熟识药理,安于宿命。
初时跟随父亲上山,所认得的草药寥寥无几。次数多了,方知百草皆药,许多看似貌不惊人的野草荆棘,青藤树皮,竟是疗伤治病的良药。多刺的绣花针,常生于竹林和溪谷边,是一味活血祛风的好药。有一种白花蛇舌草,叶瘦细长如兰,开着白色的小花,长于山地岩石,或水田旷地,对肝火过旺的病者有奇效。
杜仲亦是父亲每年必采的药材,它名贵滋补,多生于峭壁山岩,取其皮晒干入药,有补肝肾、强筋骨之功效。皮被削后会再生,可谓深山里取之不尽的财富。杜仲亦可同丹参、川芎等几味药材浸酒,常饮可养血活血,强身健体。
我自幼得母亲遗传了头疾,加之常犯嗽疾。有江湖相士说我一生不得劳累,宜静养。后来每逢春分或秋分,吹风受凉,病症便如约而至。头疼咳嗽,像宿命一般,伴随左右,惆怅难言。
野生天麻有止痛镇静功效,对头疼患者可谓良药。湿润山林,向阳灌丛,可觅得野生天麻。我不识得此药材,唯见父亲会采挖回来,洗净外皮,再蒸透烘干,配上别的汤方,母亲煎水让我饮服。一段时间,头疼的频率果真减少。如今父亲年迈,再无人上山采挖野生天麻,那经年老病,习惯了,倒也无妨。
村庄山水富饶,四季草木长青,可入药的花草更是源源不穷。桃花、梨花、茉莉、栀子、丁香、菊花、野梅、苍耳、山楂,还有金银花,皆有药用价值。有些当茶饮,有些用来浸酒,有些配入药方。万物之神奇和美丽,会令人喜爱到不由自主。
若遇金银花、山楂,以及薄荷的盛季,村里许多妇人和小孩皆去采摘,他们用自己辛勤劳动所得,兑换了钱物,付与日子。那时放学回家,不见母亲坐于木门后,直到夜幕,方能得见她疲惫的身影。那种踩着落日满载而归的笑容,夹着背篓里金银花清凉的香味,沁人心脾,永生难忘。
采回的草药,夜里挑灯选拣,铺在宽大的竹匾里,晨起于阳光下晾晒。庭院里弥漫着浓郁幽淡的药香,继而穿过小巷回廊,飘散至整个村落。之后,我可以从气味中分辨出各种药材,而我对人间草木的情感,与日俱增,不能割舍。许多药名更是耐人寻味,独活、寻骨风、白芷、苏子、浮萍、千年冰、史君子。
每年暮冬,父亲皆会托人从遥远的长白山寄来正宗的人参和鹿茸。临近的乡邻会提前登门预定,他们用平日节省下的钱,购买滋补药材,给家中做气力活的男人服用。只盼着参茸带来奇效,让他们身体健硕,在来年的劳作中,得以事半功倍。
分配参茸那日,他们从各个村落相继赶来。父亲取出铡药刀,沉重的铁药碾,还有捣药罐,药筛子,将药材切片再研磨碾碎。有些配方需用野生蜂蜜炼制,揉成一颗颗小药丸。有些则取了粉末,回去依照剂量,用鸡汤或米酒送服。
厨房里,母亲烧旺了灶火,煮上一大锅米粉,鲜肉香菇制汤,用来待客。我坐于灶台下,不停地添柴,松木烧得劈啪作响,松香味夹着美食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人世风光,可以这样幸福动人。古老的乡村,因了这一间小小药铺,有种盛世的富足与安宁。
父亲是良医,母亲是善人,他们一生行医卖药,夫唱妇随。所挣钱财,亦数微薄,素日里种些田地,勤理菜园,喂养鸡鸭,只为补贴生活。多年的朴素俭约,供养我们读书,日积月攒,方盖上楼房,拥有了一间药铺和安身立命的家。
幼时老旧的宅院固然美丽,却因是租借而来,父母常受人闲气。那时不解,坐在高高的木楼上,看远近层叠的马头墙,看旧年的燕子归来筑巢,认定了这是此生的归宿。直到今日,无论我走得多远,是否丰衣足食,梦里依旧是老宅旧院,是那挥散不去的清凉药香。
春色撩人,万物争奇,又到了山村采药盛时。我早在多年前选择弃医从文,兄长继承父业,在小镇上开了一间小药铺,唯图温饱。铺子里的药材皆从外地药商处进来,再无人背上竹筐,走几十里山路去采挖药草。
药翁不见了,云雾深处,只留下那个被封锁在唐诗里,再也走不出来的仙人。樵夫的柴刀被岁月风蚀,早已失去当年的锋利和气势。猎户的猎枪成了一种摆设,让我们在月圆的晚上,想起那些恍若远古的从前。
万物有灵,人最有情。一草一木皆有佛性,它的慈悲仁爱可以普度众生。《杂阿含经》云:“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万物因缘而生,众生平等相待,不论是渺小的微尘,还是浩瀚的天地,皆无尊卑,彼此依存,不可分离。
想起金庸先生笔下那个深居药王谷的程灵素,她种植草药,研习药术。倘若不遇胡斐,不出药王谷,和草药相依为命,亦不会死于七心海棠的剧毒之下。金庸将世间的冰雪聪明都给了她,却吝啬赐予她美貌。这个女子如一株药草,只为救活她此生至爱的男子。来生,她一定貌美如海棠,白衣胜雪,在初相识的地方与他重逢。
多年的修行,原来并非为了锦衣玉食,唯有无华的岁月,方是安稳。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尝百草,等候一个再也不会归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