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钻石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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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秋声赋(1)

乌云弥集在半空,后山飘起一阵烟。阿秋从窗口望出去,嗅到一股潮湿味。和这个季节一样,这股潮湿味浸透了空气,钻进墙壁中。阿秋的鼻头翕动了一下,又一下,他还闻到更远处山林起火的烧焦味。白色浓烟与雾气混在一起,没有风,天色渐暗。顷刻,阿秋就听见雨淅沥地下起来。雨势骤时变大,后山的烟晃一下,熄灭了,这让他感到兴奋。他的手扣在窗沿上,窄窄一道窗沿,灰尘印在他手上。

阿秋双脚立在茶几上,茶几靠着客厅的北墙,客厅很小,他听不到电视上在播什么。他习惯了这样,只要窝在家里就让电视开着,固定频道,不固定的节目。阿秋的注意力始终在远处,他看不见近处的事物,对他来说,远的比近的好,新的比旧的好。这是他多年来一直相信的,就像他相信只要开着电视,就能重见自己的脸一样。屏幕上的他穿着背心,板寸头,眉毛稀疏,说话时眼睛红肿。主持人的声音飘出来,飘进他心里。他记得屏幕下方打出的对白:读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一边流泪,啜泣道,我想(走)出去。

那是阿秋第一次上电视,也是最后一次。这个“第一次”令他蒙羞,也令他无限眷念。那次之后,阿秋看不见自己的脸了,准确来说,他无法在电视上看见自己的脸了。电视台的到来引起了邻居们的好奇,他们探头探脑,看主持人手持话筒向阿秋一家提问。阿秋的父亲不敢直视摄像机,这个长着一张黝黑脸的男人,下巴瘦削,两颊塌陷,眼神躲闪着,对镜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阿秋自述身世,声音微微颤抖。他从未如此谈论过自己。他遵照主持人的吩咐,说慢一点,说透一点。阿秋说:我自小就有一个梦想,要走出去……至于走出去做什么,阿秋没说,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愿望覆灭后流露出的悲伤。阿秋母亲流泪痛哭,她的话加重了画面的沉重感。镜头拉近,清晰呈现她塌陷的眼窝和粗短的手指,所有指甲都是黑的。她用浓重的乡音说:“我们做父母的无用,无能缴伊读书。”

节目播出后,阿秋家重新“热闹”了起来。多年不曾走动的亲友,已故祖父母的旧交,都来了,行动不便的,托后辈人送来“慰问金”。但这些都救不了阿秋。杯水车薪,在阿秋尚能清醒思考时,他记起这个成语,他觉得,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杯水车薪。

那天他就躲在楼上,听着楼下客人的寒暄,听着父母重复无数遍的“感谢”,觉得这句稀松平常的话已经长出了爪子,绕紧他的脖颈,令他窒息。屋瓦中间有一扇方形玻璃窗,他抬起头瞥见一小块透亮的天。这时,父母的叫声打断了他。他从狭仄的楼梯往下走,一步步,通往一个由目光和言语交织而成的空间。

每走一步,都是将自己抛入一个温情的陷阱。阿秋的脸上无甚表情,他强忍着泪,道感谢,请喝茶,迎来送往。“热心人”走后,房子里似乎还回响着众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阿秋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不敢相信,前一刻这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来“关心”他,慰问他,带来微薄的希望。他暗中祈祷,别人的关心和慰问或许能改变父母的决心。他甚至幻想,过完暑假就能和其他人一样,拖着行李箱去另一个城市读大学了。他这么想着,忽然听见父亲压底声音说:结婚也没这么多啊——他以为自己没听见,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的话令他浑身骨肉骤时缩紧、僵硬,一阵苦涩从喉咙深处翻涌着。他迅速冲向厕所,对准黑洞洞的便池口,吐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父母感到厌恶,这种厌恶引起了生理上的反应。他望着漂浮在便池上的秽物,忽然生出想逃的念头——可是,逃到哪里?

阿秋大概记得,那夜海堤的风很大,咸咸的海风刮来,刮在脸上像把刀。天色乌暗,海上不见一星光亮,只有头顶一弯新月,像盏即将熄灭的孤灯。阿秋的自行车横陈在堤坝上。一个多小时以前,趁父母熟睡,他打开家门骑车出来。在通往郊外的土路上,他踩得如此用力,呼吸间似要将空气吞吐吃净。这条路他多年没走了,年少时他常和同伴骑车穿过这里,往更远处的海边骑去。那时的他对未来有无限的向往;而这一刻,所有的希冀和念想都被敲碎了,他像只颓丧的影子贴紧黑夜潜行。右侧是水利渠,水杉沿着渠岸生长,浓稠夜色勾勒出成排水杉高耸的影子。阿秋的自行车压过土石路,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田间的虫鸣高高低低,忽远忽近。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阿秋骑过了田野,终于抵达路的尽头。堤坝像道关卡横亘在前。无路可走了。阿秋扔下自行车,走到堤坝边上,堤坝底下布满礁石,黑黢黢的,潮水哗啦啦响着,黑暗中礁石好似也在动。

阿秋坐了下来,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印着的大学名字看起来如此陌生,对阿秋来说,这个名字意味着距离和高昂的学费,也意味着父母的固执与偏见。所有一切都在提醒他,他是这场战争中可怜的失败者。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他尚未启程就远离了目的地。他还太年轻了,无法承受生活压在他头顶的重量。他想起父亲的话:我没钱,你要读大学,不如要了我的命!阿秋不知道多少次半夜惊醒了,醒来之后再也无法睡去。他睁开眼,觉得屋子太空,太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父亲撂下的话,还在一次次袭向他。

夜半惊醒的次数越多,阿秋对周遭的一切就越是绝望。

阿秋痛恨这种无路可走的空茫。他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屋子还是空,就像有人举着一把凿子,将他的五脏六腑全挖空了。他对折手中那张纸,从中间撕起,再转个方向,继续撕,撕得手指发酸,心口发痛。接着他松开手指,让风吹走碎纸片。碎纸片在风中呜呜凄诉,很快消失于无形。整个过程,阿秋都是静默的。那些碎纸并没消失,它们完整的形状印刻在阿秋视网膜上,一次次地提醒阿秋,他的生命应该像它们一样化整为零。

远处恍惚亮起了渔火,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海面浮动。阿秋听见有人对他讲话,有人朝他招手。接着,渔火被狂风掐灭了,天空和海面重陷于黑暗。阿秋站起身来,风吹得他身体摇晃。他闭上眼,冰冷的泪滚烫落下来,有个声音告诉他,只要再迈一步,就能跃入另一个世界了,他的生命将归附大海,以肉体而非骨灰的方式。

海风吹得阿秋双目酸涩,忽然间好像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枯木一般倒了下去。

此刻雨声渐喧,天雷炸过几响,阿秋蓦地从茶几上跳下来,哭嚷道:落雨,落雨,打雷,打雷!声音短促有力。这已经不是阿秋第一次被雷雨吓着了。几年过去了,阿秋始终没有好起来,他不但没有好起来,反而愈活愈小,愈像个“憨仔”。

阿秋出走那次,父母寻了他一天。他们怎么也料不到,阿秋会独自跑到海边,那里离家二十多公里啊。阿秋被人发现时,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他的头撞到了礁石,流出的血凝固了,和头发黏结在一起。幸而那夜没涨潮,阿秋在滩涂上昏睡了一夜,浑身裹满泥水,像尾搁浅在岸上的死鱼。

阿秋被送回来时发着高烧,浑身热得烫手。父母替他擦身体,换好了衣服,载他去卫生所看医师。医师查看伤情,除了后脑勺流血和几处擦伤,身体其他地方并无大碍。医师给阿秋清理伤口,消毒,缠好绷带,又开了退烧药。过后医师关切地问他问题,他一概不答。阿秋父母焦急地问医师,他怎么不说话?医师阴着脸说,吓坏了吧。

从卫生所回来后,阿秋依旧不说话。他的脑袋缠了一圈绷带,眼睛失焦似的,看谁都是乜斜着双目。邻居妇人见状,都叹阿秋命苦。

阿秋母亲抱着儿子痛哭,边哭边指责阿秋父亲:都是你,不让他读!

阿秋父亲脸色阴沉,他抬眼看了看,反问道:都这样了,读个鬼书?

阿秋母亲去庙里烧香拜神,拿了些香灰,回家冲水给阿秋喝下压惊。阿秋喝一口,立马吐出来。阿秋母亲劝道:孥啊,快喝,喝了才会好。阿秋不言不语,任由香灰水从嘴边淌下来。

摔下堤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阿秋全然不知。父母问阿秋到底怎么摔下去的,他只是沉默,过了许久才张开嘴,缓缓吐出一个字:空……

后来阿秋虚弱得失去了抵抗力,躺在床上,四肢抻直,脸色发白。母亲喂他喝姜糖水,吃退烧药,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昏睡中的他如同被抽空了魂魄的纸人,脸色惨白,念经般絮絮叨叨。

阿秋的大姐得知消息,当天便从市区赶回家来。她见阿秋这般严重,放心不下,打电话叫来朋友,开车送阿秋到市里的医院做检查。在医院里,阿秋任凭大姐领着他,穿梭在医院晃着白炽灯光的走廊,他看到护士一身白,又看见墙壁刷的白,恍惚间觉得身在另一个世界。CT结果出来,脑部并无瘀血。阿秋大姐这才放心下来,打电话回家,告诉父母阿秋没事,又让朋友送阿秋回家,自己叫一辆摩的,一溜烟消失在车流中了。大姐离开后,阿秋坐她朋友的车回家,他的脸贴着车玻璃,看陌生的街景快速后退,属于他的世界,也迅疾撤退。

十八岁的阿秋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贸然出走,最后会落得个“囚禁”的下场。他的伤好了之后,父母都长了记性。阿秋父亲早年操劳过度,身体落下病根,不能干重活,白天阿秋母亲下田,他就在家中看阿秋。阿秋现在更瘦了,成天阴着脸,有时会对着墙壁傻笑。有一天起床,阿秋忽然指着父亲说:我不是狗,你看我做什么?父亲一听,兴奋地喊道:孥啊,你说话了,说话了!但阿秋像是聋了,没有回应。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用过的教科书和试卷搬出来,装进书包。书包装满,一本也塞不下去了,又把东西倒出来,将其他放进去。反反复复,放了又倒,倒了又放。阿秋父亲站在门槛边,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盯着阿秋蓬乱的头发和瘦削的身影,禁不住湿了眼眶。

关于读书这件事,阿秋父母一直不当一回事。阿秋人老实,脑子不活,但读书极为用功。因为字写得工整,时常受老师夸赞。在镇上读完了小学和初中,考上高中后,阿秋越发勤奋了。对他而言,高考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放学回家,他吃完饭便抱着课本认认真真啃。上了高三,越到冲刺阶段,他越拼命,时常挑灯夜读,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可是不知为何,他的成绩总时好时坏。

阿秋的父母一致认为,儿子不需要读那么多书。“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这是父亲的观点。他拿阿秋大姐举例,说她才初中毕业,现在一个月赚几千块,还能帮补家用。旧年阿秋父亲生病住院,医药钱也是她付的。相形之下,阿秋就像天平上无足重轻的那一端。每次父母在饭桌上旧调重弹,阿秋都会愤愤地说:不读书,没出路。阿秋父亲说,辛辛苦苦缴你读书,考不上就出来,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阿秋憋了一肚子气,最后憋出一句:谁说我考不上?这时,阿秋父亲就会狠狠补一句:考上了,家里也没钱!

这样的拉锯战重复了又重复,每次阿秋都觉得自己活在一道夹缝中。他暗自想,只要考好了,一切都可以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去打工,去贷款,去借钱。这样微茫的信念支撑着他,直到高考放榜。

从小到大,阿秋总是跟在别人后面,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读书也是如此,别人买什么教辅书,他买什么,别人一天做多少题,他也做多少题。他相信勤能补拙,相信笨鸟先飞。而熬夜读书,成了他超越别人的“秘密武器”。不管隔天多疲累,他都不会在同学面前表露出来。他认定,只有将所有能用的时间都榨干,成绩才能上来。父亲在饭桌上的那番话,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可越是这样,他越要证明自己能考上,他要到大城市去,在大城市上班,挣工资,不能像父母一样,一辈子务农打工。

那段日子,他天天复习到深夜,夜间躺下,眼前全是苍蝇一样绕着飞的符号、公式和概念。后来,他做的梦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奇怪。有一天,阿秋梦见自己穿上镇上那家编织袋厂的绿色厂服,骑摩托车穿行在公路上。他的身后,坐着三个小孩,他们一个比一个小,抓着他的衣服,哭嚷着要回家吃饭。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张大嘴呜哇哭着,似要将阿秋吞下去。阿秋骑着摩托穿过村道,家门口就在跟前,可他怎么也靠近不了。他的身体悬空了,孩子掉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吓得阿秋惊叫不迭。醒来时胸口汗涔涔,阿秋意识到是在做梦之后,松了口气,伸手去摸裤裆,那里黏黏的湿了一块。

乡里对疯傻人有各式称呼,有的是“妻疯”(想老婆想疯了),有的是“书疯”(读书读傻了),像阿秋这样时好时坏的,既不是妻疯,又勉强和“书疯”搭上边,乡里人一时找不到贴切的名字来叫他。好在阿秋还没有落到神经失常的地步,精神好些时,他会去老同学家串门。阿秋穿着拖鞋,到了同学家门口,打声招呼,径直走进去。阿秋的同学大多知道他的事,对他的到来,他们总是警惕,不好赶他走,又怕他“发作”,吓着人。

有一天,阿秋去住在同一条街的班长家。国庆假期,在广州读书的班长正好回家了。见到阿秋,他一脸的不自在,但是碍于情面,只好硬着头皮将阿秋迎进门。落座之后,阿秋语重心长说:读大学好哇,以后就是国家栋梁!阿秋的话令班长一阵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幸而班长的母亲在家,她解围说,只要努力,读不读书都一样。她的话成了耳边风,阿秋喝茶,言语间不忘自嗟自叹,又是谈国家大事,又是扯街头传闻,声音很大,谈到兴起,干脆盘起腿来。

熬到中午时分,班长示意他该回家吃饭了。

阿秋抬眼看一眼墙上时钟说,早哩,还早哩,再喝一杯。——好像他才是这家的主人。饭桌上安排停当,准备开饭了,班长只好试探着说,要不就在我家吃吧?阿秋一听,笑嘻嘻说,好哇好哇,我最不客气了!

那顿饭阿秋吃得满嘴流油,他一边吃饭,一边发表对饭菜的褒贬,丝毫没有留意到别人脸上的鄙夷之色。

吃完后,阿秋用手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站起来说,我吃饱了,我先走了。

见他终于离开,班长一家人才松了口气。

这件事成了阿秋遭受别人“排挤”的肇始。不消几天,阿秋串门吃饭的事就传开了,凡是和他有过交往的人,从此都长了心眼。阿秋三番四次去串门,都被别人以各种借口阻在门外。本来阿秋还是众人可怜和照拂的对象,但眼下情况变了,他屡次的莽撞行径开始惹得别人厌烦,他们都说阿秋脑子坏掉了,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是不能随便进人家门的。

转眼过了半年,阿秋的路越走越窄了。

阿秋母亲说:送伊去厂做工吧,好过终日四散走。阿秋父亲沉思一下,点了点头。但选择去哪家厂做工,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乡里大部分厂都建在公路对面。阿秋父母怕阿秋行过公路会出事,因此所有公路对面的厂,包括编织袋厂、玻璃厂、塑料加工厂、泡沫厂,等等都被排除在外。这样一来,阿秋能去的厂一下子就少了,或者说,阿秋父母的选择范围一下就缩小了。有一天,阿秋父亲说,去纸板箱厂吧。理由是,阿秋去了可以装卸货,纸板箱不重,不是技术活,重复劳作,简单,不容易出差错。

父母和阿秋说这事,阿秋捧着碗盯着电视看。

母亲说,秋啊,你去上班,勿终日无事做。

阿秋嚼着饭菜,腮帮鼓鼓说,我不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