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进来,见那豁子,已成散发着热气的骨头了,长嘘一口气。这骨头好,干净。豁子虽不是大人物,却有一堆干净的骨头。
女人挑了个骨灰盒。她挑价格最大的那种,盒盖上,有个放照片的地方,可惜,没现成照片。若有,放上去,叫人一看,就知道豁子住这么阔的房子,叫你眼热个贼死。可没照片,只好遗憾了。
骨头凉了。女人一片片往盒里拣,司炉工嫌她慢,几铲,就把豁子装盒里了。那么大的人,竟装入这么小的盒里,总叫人有种失落感。能用大棺材当然气派,但那资格,豁子还没有。任是谁,没儿没女,只能当大死娃娃,烧到野外。烧剩下的,就垫了狗肚子。比起垫狗肚子的,你豁子,就在黄泉路上高兴得唱秦腔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司炉工问:“留不留一片?”他指指盒里骨头,说,“有些人,留一片做纪念。钉住,就取不成了。”
猛子建议:“留一块吧。这么白的骨头。”
女人摇头:“不留。”又解释道,“给他个囫囵身子吧。”
司炉工就呕哐几下,钉了骨灰盒。
豁子的葬礼很简单。
本来,女人想请个道爷,发发丧,可没人愿来。出城时,女人买些五色纸,就照猫画虎,做了个指引亡灵上天台的鹤儿幡,挂在门外,被秋风吹得唰拉拉响。
孟八爷们又糊了童男女。豁子活着受苦,死了叫他享受几天叫人侍候的日子。因不是专业操作,做工很是粗糙,那色彩却绚丽,成为深秋惨白里的一道亮丽了。
小豁子捧了骨灰盒,猛子举了鹤儿幡,女人头别白花,凄惨了脸,孟八爷们跟了,沿猪肚井,旋了一转。黄昏的日头爷白瘆瘆的,秋风也水一样凉了。一行人寂寞了脸,寂寞了心,风吹纸条的哗哗就格外剌耳。
骆驼时不时叫一声,那味儿,和发丧时道爷吹的唢呐差不多,只是多了苍凉,少了哀婉。
可惜没哭声,谁也不哭,细想来,也没个啥可哭的。那生了死了,跟树叶儿绿了黄了,跟来了去了,跟饱了饿了,一样。死就死了,按老顺的说法,“哈哈,脱孽啦”,也不是哈坏事。
只是心头的感觉很浓,浓得化不开,几乎等同于暮霭了,罩在心头,挥之不去,心就沉重不堪,加上秋风瑟瑟,很像末日到了。
豁子被埋在井的西方,那位置,好。前有水井,后有沙山,青龙白虎占全了,不定哪辈子,就能出个大人物。但这希望,谁都不抱,因那沙,东流西漫,填天填地,不定哪一天,井也没了,山也没了,豁子的名儿也没了。连世界都能淹了,何况一个希望。
孟八爷照猫画虎地咕叨着道爷辞灵时念的〈脂路经1没记全,但主要的还是说了:“来者不是谁是你,去者不知你是谁,一脚踏开生死路,脱出南柯一梦中。”声音也似模似样,然老道了。
听说活着为人,死了为神。那神,是人封的,人不封,世上就没神了。孟八爷就燃起黄表纸,在井前焚化,封豁子为“井神”。
虽说都怀疑封神效果,但管不了太多,成不成是老天的事,封不封是牧人的心。井神就井神吧,虽说井已干了,但井,总是井,只这名儿,就有无数清凉呢!
都说,瞧,豁子在夜空里笑了。成神了,美死个你。
老山狗趔趄着身子,出了房门。
它要走了。
孟八爷心里很是沉重,人狗相依多年,彼此融入生命了。它一走,他只能算半个人了。
那年,它随瘸阿卡来时,他还是壮汉,张五也是。现在,张五做鬼了。他,也土涌到脖里了。世上的一切,总哗哗地变个不停。树叶儿黄了又绿了,长脖雁南了又北了,胡子短了又长了,人老了,狗也老了。现在,它也该走了。
都知道,“走”是老山狗的天性。真的老山狗,不会死在家里。它知道自己的宿命,时候一到,它就会离开家,走向一个未知的所在,静静死去。
孟八爷说,走就走吧。
走就走吧。别说挨了枪,不挨枪,也该走了。多好的筵席,终究得散,那无常,如影随形呢。这世上,所有生命,自出生起,就走向“走”的一天,中间,只是“走”的过程。
东方露出了女人的肚皮白。牧人们仍睡着,呼噜声好个香甜,差点儿盖了狼嗥呢。也罢,那狼,叫它嗥去;那水,叫它没去;那牲畜,叫它遭殃去;那世界,叫它沧桑去;猪肚井苟且偷安着。
都说,这呼噜,是修来的福分呢,那忧天的杞人,好个命苦;活吧,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怕啥?
但这呼噜,终究会断的。多酣畅的呼噜,也躲不了无常。就像这老山狗,多厉害也得“走”。但重要的是,它曾是老山狗:活得像老山狗,死得也像老山狗。这就好。
女人没哭。猛子也没哭。老山狗的走法好,静静地到一个地方,静静地等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宁静而庄严。这庄严,溢满猪肚井,溢满沙窝,也溢满心了。若流泪,真褒渎了它,就叫心在庄严里颤去吧。
老山狗印一路梅花,上了沙坡。
启明星很亮,还有月牙儿,别的星都暗了,隐了。晨霭如暮色,盖了好多东西,也盖了那种叫悲哀的情绪。孟八爷觉得自己走了老长的路,老山狗也走了老长的路,都该歇歇了。
总是摆不脱浓浓的沧桑,那感觉,腌透心了;仿佛已活了千年,啥变也见了,不变的,仍是沧桑。
这天大地大的沙窝里,活过千万个孟八爷,也活过千万条老山狗,还会有千万的人狗追了来。远去的,不见尘滓。那来的,尚无影儿。此刻,这打呼噜的沙洼,也明明是梦呀。老山狗在稠稠的梦里游走着……你能游出浓浓的大梦吗?
清风吹来,孟八爷打个哆嗦。
来者为生,去者为死。生者何来,死者何去。眼茫然,心也茫然,总想寻个来去的理由,寻出的,却总是茫然。
一声慨叹,从心底发出。
老山狗在慨叹里蹒跚着。那样子,很像他心里浮游过的女人。那一个个俊的丑的女人,给过他男人的感觉,也终于飘向暮色了。
秋风瑟瑟。
这秋风,也吟着无常。想来,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张五们,认假为真,为了明晃晃的假,却做出血淋淋的真。倒是这狗好,默默地来,静静地去,好
个安详。
老山狗上了沙坡,遥遥回望,成一道剪影了。孟八爷听到女人的抽泣,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
“去吧!”他喊。
“在那一世,等我!”孟八爷的声音苍老了许多。
女人的呜咽游人风中。
老山狗便缓缓去了,和天边开始洇出的血光融为一体。
那狼嗥,却日渐勤了。那是真嗥,它们仿佛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诉,月亮也给嗥凄惨了。人听来,心便怪怪地颤,都说:“哪听过这种嗥法?”
孟八爷精心炒制的药,已不起作用了。狼把药们衔了,放一堆,用狼粪盖
了。
沟北牧人已离开了沙窝。他们的离去,终结了一个个纠缠不清的话题。也好,那草,叫它没去;那水,叫它干去。赶了牲畜们,回家吧,世上的穷汉多着呢,人家能活,他们也能活。
幸好,东面的盐池还有水窖,厚了脸皮要些水,剩下的牧人才没变成干尸。诅咒一番后,红脸们开始商量:是挖那旧井呢?还是另找地方,再打一口?
这时,才发现,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已不是狼,而是水了。连最坚决的红脸也怀疑了:自己的“红旗”,究竟能打多久?
孟八爷却说,那最大的威胁,不是狼,不是水,而是那颗蒙昧的心。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
红脸叹道:这话,我信。
孟八爷说:“走出去吧。这儿,明摆着没戏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走出这沙窝窝,天下大得很哪!”
谁都木了脸,齐齐地叹气,都说:“倒也是。”
孟八爷说:“等我谢完猎神,一块儿出去吧。”
这“谢猎神”,是“辞谢”之意,等于江湖的金盆洗手。孟八爷献了供物,燃香,化表纸,跪在地上,虔诚了心,开始忏悔。等忏悔带来的清明完全占据了心,他就向猎神爷“还枪”了。
那刀枪,本是猎神的,猎人借了用用,现在,该还了。使刀的,还刀;使箭的,还箭;使枪的,还枪;把属于猎神的,还给猎神。从此,做个清清白白的“素”人。
牧人搜寻了近处所有的柴棵,在井旁,堆成了小山。干柴暴燃,火焰燎天,呼呼声压息了风声。
因为自相残杀,那供物,倒也现成。火堆旁,是一排剥了皮的羊,有十一个。这是规矩。十六岁那年,孟八爷向猎神借了枪,还借了一个个要命的咒子。几十年过去了,每道咒子,都背了千百条命债。现在,他要将它们奉还猎神了。……还吧,辞过了猎神,换一种活法。只是,太老了些。没啥,重要的,是明白。早上明白,下午死了,也值。
孟八爷抽出刀,将羊脊上的肉剔下,抛入火中。每个羊身上,剔了三刀。那三刀,象征“身口意”从里到外的真呢。
伴着火中腾起的嗞嗞声,孟八爷唱起了猎神歌。那歌声,苍凉悠远,溢满沧桑。它裹风挟雷,滚滚滔滔,已响了千年。歌中,有绝望时的扭动,有逆境里的突围,有困厄中的抗争。牧人们都静立着,被那味儿腌透了。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灵魂的瑟缩,荡向每一个毛孔。
女人往火堆里抛着五谷。
孟爷举了枪,走向火堆。猛子叫:“八爷,那可是好枪呀!”孟八爷说:“再好的枪,也是凶器。”
孟八爷爱怜地捋捋紫檀木枪托。那地方,跟生命亲热了几十年,滑鱼似的。它给过他大半生的荣耀,今天,要还给猎神了,真有些难舍呢。
孟八爷双手棒起枪,郑重地举到胸前,眼里噙着泪,低下布满岁月沧桑的宽大额头,轻轻贴在冰凉的枪管上。
他仿佛听到火药在枪膛里轰然爆响、铁砂骤然彤红,膨胀,挤压着喷出枪口的嘶鸣声;他似乎看见狼、狐翻滚扑倒的幢幢身影和那恐怖、绝望的无助眼神……
孟八爷闭紧双眼,一大滴浑浊的泪珠,沉重地滴溅到枪管上。他用力
睁开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仰起头,望望天上那炫目的亮点儿,还有一浪浪卷向未知的沙浪,他双手一扬,把枪送人火堆。
火愤怒地围了来,枪却在火里静默。如血的残阳下,孟八爷像一尊石雕。他缓缓地取出火药袋,一把把掏出那黑色,抛人火中。火头倏起倏落。孟八爷叫:“猎神呀,你的,全还给你!”
心头的感觉,却浓得化不开。那洋溢着生命原动力的猎神呀,那充满无穷阳刚的精魂呀,那雄突突盛载着历史沧桑的图腾呀,别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孟八爷有些发堵。望着火堆,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烈焰晡卷着蹿向虚空,烟却弥漫下来,虚朦了猪肚井。牧人都木然着,机械地往火头上扔一些废弃之物。他们也商议好了,等谢过猎神,就随了孟八爷,走出这掩埋了希望的沙窝。一种前所未有的阵痛,在心中搅动,脸上就有了生铁般的冷硬。只有红脸在上蹿下跳,很是亢奋,分明在发泄着积淀了多年的郁闷。
女人递过水瓢。一线清凉,淋漓而下。孟八爷接了,仔细地洗手。按老先人的说法,几十年的血腥,能在顷刻间洗去。那么,那千万人心头的血腥,咋能洗尽?若有那灵药,他愿上天人地,寻他个“驴死鞍子烂”呢!孟八爷脱了帽子,脱了鞋,扔向火头。从前的他,从头到脚,都还给猎神了。他黯哑了嗓门,对牧人们说:“这井,填了吧,省得扯心。”
谁都无语。
孟八爷又说:“只要走出去,路会越来越宽。”
火渐渐息了。一切都成了灰烬。孟八爷捞过铁锨,铲起枪管,抛人井中。女人扫一眼红脸,说:“等啥?”
红脸于是叫了:“填呀!填了这驴日的井!”
他抡掀扑了上去,牧人们互相望望。猛子说:“也好。省得扯后腿。”碜牙声响起,由稀变稠。额上都晶出汗了,似亢奋,似愤懑。胸中那股气,憋许久了,总想找个发泄的理由,这世上,没有比掩埋绝望更痛快的事了。
渐渐地,静了。一切都静了。那窟窿,仍在咧着大口,但已没有了生机,瞧,正喷着死亡的纤尘呢。很难想像,它竟承载过那么多的希望,现在,它死了。红脸们舒了口气。该死的,就叫它死吧,哪怕是希望。死了的希望,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一片废墟,一点记忆,一抹伤感的印痕,
一晕无奈的痛楚。好在心中有沃土,播种个火星儿,就能收获弥天的大火呢。
不是吗?老先人早就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夜里,马灯下,女人正收拾东西。忽然,从窗外伸进两只毛爪子,肥硕,巨大,厚厚的肉垫上扎满了狗牙刺。女人捣捣孟八爷,示意他拿绳子绑了。孟八爷摇摇头,说:“瞧,人家求你呢。”女人便大了胆,举了灯,把狗牙刺一一拔了。人肉太深的,也拿针挑了。然后,她拍拍爪子,说:“去吧。好了。”
两个毛爪便收了回去。
次日清晨,门口躺着一只被狼咬死的黄羊。女人知道,这是狼谢她的。一行梅花状的蹄印,从门口,一直射向天际……
——2002年3月三稿完于甘肃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