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火供开始。喇嘛们端坐在坛城两旁,肩搭黑布,开始念经。听格拉介绍,修增益法,也叫增法,肩搭黄布,用黄色供品;修消灾法,也叫息法,肩搭白布,用白色供品;修敬爱法,也叫怀法,肩搭红布,用红色供品;这降伏法,也叫诛法,肩搭黑布,用黑色供品。其坛城形状,也有四种变化。
经声充满了整个经堂。这阵势,猛子以前见过,汉地和尚也这样念,声音很浑厚,像亿万个蜜蜂在嗡嗡。他想,咋又是这一套?他以为,那降伏法,差不多跟少林武术一样好看,谁知仍是老一套,便觉索然无味,长长地打个呵欠。
除念经的喇嘛外,还有七八个牧民,估计村里人知道这稀罕节目的不多,否则,早黑压压了。
念了约莫半个时辰的经后,佛爷开始在坛城里点火。柴想来很干,火苗很快蹄起。格拉丢几块酥油,火又高了几尺。佛爷说:“火不要太大。”格拉丢几块干牛粪,压了火头。
喇嘛们继续念咒,那咒想来不长,听不清内容,但韵味和声音很相似。佛爷坐在火坛前,手抓供品,在火坛上绕个圈,一撒,火中便噼噼啪啪了。
经堂里涨满了烟,柴火烟、香烟、供品烟及各种味道,呛得猛子眼泪直流。格拉跑过去,开大了经堂门,又开了几扇窗户。
猛子有些失望,看来,这便是所谓火供了。这形式,并不比师公子跳大神好看,也不比神婆子燎病热闹,就这样哼儿咛儿地念唱,烧些黑东西,就能降伏坏人?“还是回去吧。”他想。
走到门口,才发现,雨已大了,房檐水也开始下流,哗哗声充满院落。猛子想,夜这么黑,雨这么大,走山路,真有些麻烦,索性不回去了,和格拉睡下吧。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很快,又响起一声霹雳。一阵冰雹从天而降,不一会儿,院里就落满了指头蛋大小的冰雹。猛子正诧异,却听到牧民欢呼起来:“护法神来了,护法神来了。”
“啥护法神?”猛子问一个年长些的。
那人说:“贡保啊,也叫玛哈嘎拉。他来时,肯定要下冰雹。”有几人跑过去,拣几粒冰雹,顶在头上。
猛子莫名其妙。望望火坛,喇嘛们仍在念诵,并没有大惊小怪。一个小喇嘛探出脑袋望外面。格拉点点他的额头,他不好意思了,吐吐舌头。
那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功夫,便没了。雨仍在下,也亮闪电,也响霹雳,但冰雹再没来过。那雨,倒是越下越大,院里很快汪洋了。
因开了门窗通风,经堂里烟少了,猛子有些冷,就进了经堂。一进去,嗡嗡又涨满脑子,他问格拉:“啥时完?”格拉笑道:“才开始呢,这一坐,怕到明天中午了。”“乖乖。”猛子吐吐舌头。格拉说:“困的话,先到我屋里睡去。雨大,别去了,门开着呢。”猛子嗯一声,问:“你咋不念经?”格拉说:“我是事业金刚,专干些杂事。”猛子问:“还有热闹的没?”格拉笑了,“又不是演戏,这是修法呢,那玛哈嘎拉都来了。”猛子下意识抬头,除了被烟熏黑的屋顶外,并不见一个神影儿,就说:“我先去迷盹了。”“去吧,去吧。”格拉又去忙了。
进了格拉的屋,四下里瞅瞅,也没个叫他感兴趣的看头,就脱鞋,上炕,捞过被子,不一会儿,就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很大的声音惊醒猛子。他睁开眼,那嗡嗡声仍在响,知道法事还在继续。回味方才巨响,竟品出枪声的味道了。怪,哪来的枪声?怕是听错了吧?正疑惑,又一声巨响。这回,他听清了,真是枪声,似乎是半自动步枪发出的,声音很脆。
一个声音在外面响了:“瞧见没?这不是烧火棍,是真家伙。”
猛子的头皮倏地麻了:这声音,是那大胡子的呀。他在指头上醮些唾沫,捅开窗上的纸,见院里灯火大明。雨仍在下。几个牧民在雨中站着,地上躺个穿装裟的人。还有几人,在檐下站着,端着枪。
“快说!”果然是大胡子,“那东西,你们留着没用。一个干尸首,有啥好供的?老子们得了,才能变成活宝。”
地上的喇嘛说话了,竟是格拉:“那神鹿,又没茸又没啥,你们拿上,也没啥用。”
大胡子说:“没用?老子们吃饱了撑的?腿上又没抹酥油,跑这么远来干啥?你当然没用,可人家有用,货卖识家。人家点明要神鹿。赶网的那一堆,还不抵神鹿一条腿。”
“少和他磨牙。”那矮个儿道。他竟然也来了。
老栋们呢’这会儿干啥去了?
大胡子喝一声,“快些。在啥地方?”
猛子这才听出,他们要白鹿。记得,白鹿在护法殿供着,他还给上过香呢。看来,大胡子们并不知道这情况。护法殿在大经堂西侧,一进门,就能发现白鹿。
“你再找找看。”大胡子对另一个说。
“没有。这么多房子,人家随便塞个地方,就够我们找几天了。就问他。”那人说。
“说不说?”矮个儿过去,一脚就踏倒格拉。格拉在泥水里打个滚,刚爬起,又叫一脚踹倒。经堂里的咒声却仍在响着。显然,这变故,并没使喇嘛们惊慌失措。猛子想,不是正修降伏法吗?贼们咋好好儿的?那个带冰雹的大护法哪儿去了?
“快说!”矮个儿吼。格拉不说话,由他踢打。
猛子想,这群笨驴,就这几个大殿,一寻,不就得了。这一想,他心里不由得急了:那白鹿,可在明处,一推护法殿门,就能看见。他想,索性,我去藏了它,就摸黑下炕,穿鞋到门前。刚开个门缝儿,吱扭声就撕裂天空般响了。猛子吓了一跳。顺门缝看,院里檐下的电灯很亮,他一出门,定会被人发现。咋办?猛子搔搔头皮,却隐约看见屋子后墙上有一窗,也是牛肋巴窗扇。他搬个凳子,摸索着抽开插梢,一拉,有活动迹象。
再一用力,窗户开了。强劲的风雨扑面而来,他打个寒噤。全身用力,上了窗台,望外面,却只见黑黝黝的一团混沌。记得这房子依山而造,说不准,窗外还是悬崖呢。他定睛瞅了许久,仍看不清外面是悬崖还是实地,充耳所闻尽是风雨声。他想,算了,要是滚下山去,怕要粉身碎骨了。为一个死白鹿,伤了自己性命,真不值得。
外面又传来一声呵斥。
听得大胡子说:“赶网的那一堆,还不如神鹿一条腿”,想来,这白鹿值钱。也许,真有些莫名其妙的外国人,会干些莫名其妙的名堂,花大钱,买个死鹿。也难怪,听说白鹿稀罕。以前,只在传说中听过,没在现实里见过。这可是稀罕物,想来比熊猫皮值钱。那熊猫皮,一张都值一百多万呢,这神鹿,乖乖……叫这群孙蛋发财,实在不甘心哪。哪怕把金疙瘩扔到井里,也不能叫他们得个麻钱儿。
猛子浑身燥热,心急如焚,定睛凝目,仍无法从漆黑中看出虚实来,却懒得管它了。他抠住窗框,慢慢探出身子,一摸,就摸到椽子。好,这就好。他用力拽拽,很稳当,一耸身,就上房了。房上尽是泥,他怕滑倒,不敢站立,就索性卧在上面。怕啥?不就是成了泥母猪吗?怕啥?只是,经他这一糟蹋,房子怕要漏雨了。但也顾不了太多,慢慢爬去,很快,就一身泥了。
又是一道亮亮的闪电。一声霹雳,在耳边炸响。天河裂了个缝,漏下泼天的水来。他想,想是那护法啥的,来炸坏人了。可是,那坏人越加蛮横的吼叫,
仍透过雨帘,扎人耳中。
猛子朝护法殿方向摸去。房上,留下了一长串脚印。这每一个脚印,都会漏水。又想起,每个僧舍里都有佛像,此刻,自己定然在佛像上头,大不敬呢,就念叨:委屈一下吧,我正去救你们的护法神呢。又想,这护法神,反要我去救,那我就成神的护法了。他笑了,嘴才咧开,风就把一大团雨塞成喉咙,呛得他差点晕过去,好容易才忍住在气管里蠕动的一串咳嗽。
那僧舍虽高低不一,但连在一起,爬不了多久,就到大经堂背后了。不远处,就是护法殿。他摸到一个檐头,顺下身子。记得,白天看那房舍,并不很高,就大了胆子,一松手,堕下。还好,脚踩到平地上了,可惯性却不饶他,他只好一屁股坐人水中,成落汤鸡了。
打个寒噤,爬起,望望亮处,定个方向,手脚并用,连摸带滚,估计膝盖和肘部已破皮了,叫雨一浸,疼个贼死,但借着闪电,他看到护法殿就在跟前,不由嘘了口气。
那扇沉重的大门开了又关了,猛子把心中的风雨也关在门外,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供桌上有酥油灯。大锅似的灯盖里有鸡毛似的灯苗儿,这便是长明灯。灯苗儿虽不大,猛子看来,却贼亮贼亮。从黑暗里进来,那光明,把心都照亮了。
可供台上并无白鹿。猛子急出一身冷汗。
记得,白鹿就在这殿里呀。瞧,这是那个圆睁了眼、手捧着盛血脑壳的叫贡保的大护法;那边是个女的,丑极了,丑得可怕,骑个黄骡子,骡屁股上有个眼睛,叫哈来着……对了,叫吉祥天女。那白鹿,就卧在旁边的供桌上,可现在,桌上啥都没有。
猛子抓一把香,就灯上点着,朝供桌上照去,见那儿还有白鹿跪过的印儿呢。莫非,白鹿真显灵了,自己躲起来了?
有人声来了。一道光射过来。想是那些人没拷问出啥,开始捜了。
猛子急了,四下里瞅瞅,实在没个藏身之处,想往外溜,那亮光却已照来。“不进了,这儿我搜过,没有。”一个说。猛子心里暗道:“对,别进了。这儿啥都没有,除了你的祖宗。”他笑了。一笑,却有了主意,他发现那护法神旁有块阴影,就过去,拍拍护法的腿,咕哝道:“得罪了。谁叫你不显灵来着?若是再来阵冰雹,打死他们,也用不着我来护法了。”说完,就隐在它身侧。
大门又沉重地响了。一个说:“肯定叫人藏了。干脆,搜喇嘛的屋子。”另一个说:“哪有时间,三弄两弄,天就亮了。要是叫局子得了风声,四下堵了,就赔本了。”“哼,他们?这么大的雨,就是听到风声,谁愿来?这山路,不把脑袋拴裤袋上,谁敢过来……哟,有人来过。瞧,这水。”猛子憋了气,心嘣嘣直跳。“真的,瞧,那儿也有……这台上,瞧,看样子,白鹿就搁在这儿,被人藏起来了。瞧这印儿。”“对,搜搜看,这印儿还是新的呢。”一道亮光四下里扫。猛子暗暗祷告:护法呀护法,你该显个灵了,别叫他们把我逮了去。但那光柱,并不因他的祷告而不扫过来。
“嘿,这汉子,黑头黑脸的,样子挺可怕。”一个说。
“这是护法哩。护个啥?……吠!出来!”另一人已发现了猛子。
猛子打个哈哈,出来,说:“哈,你们还真找着了。”听那语气,正和对方捉迷藏呢。“鹿呢?藏哪儿了?”一人厉声问。
猛子打个哈哈,把手中的燃香扔出。趁那两人一躲,便扑出门外,等记起还要下台阶时,已滚在泥水中了。头不知被啥磕了一下,才冒金星,两只脚已踩到他背上了。
“解下裤带!”一人说。猛子挣几下,骂道:“你真是个笨孙,你不松脚,老子咋解?”那人松了脚。猛子解下裤带。那人一把抢过,喝道:“起来!走!”猛子提着裤子,心里懊恼极了,早知道白鹿不见了,冒这个险干啥?一想拉姆的死,他有些慌张。“他们会不会杀我?”但那冷不防的一摔,把斗志摔没了,再也不想抵抗。
大经堂前的泥水里,已坐了三个喇嘛。大胡子又在拷问另一个。那喇嘛仍在诵咒,并不答理对方。经堂里的火供还在继续,念诵声很平静,火坛很红。猛子想:“还念啥?人家都欺到门上了,也没见降伏了谁。”
那人给大胡子嘀咕几句。大胡子过来,问猛子:“哪东西,是你藏了?”“哈东西?”“神鹿。”猛子打个哈哈,说:“你瞧我是谁?我藏它干啥?不就一个毛虫吗?我吃饱了撑的?”那人说:“定是他藏了。那台上,还有印儿呢。”猛子说:“那我藏哪儿了?怪事,我都藏不住,叫你逮了来,我能藏啥?”
那人问:“你到那殿里干啥?”猛子说:“躲呀。你们这么凶,谁不想躲?”
大胡子又对那两人说:“你们再去搜,仔细些。”那两人又去了。
“原来是你。”大胡子认出了他。“你是汉人?”他问。猛子道:“汉人咋的?”大胡子道:“汉人不会舍命保那毛虫。”猛子道:“这倒是。啥神鹿?连自个儿都保不住,神啥?”大胡子把裤带扔给他,说:“一边去。”
猛子很意外,满以为,他们至少要拷打他。谁知,竟这么轻易地打发了他,仅仅因为他是汉人。多滑稽。的确,汉人眼里,那鹿呀啥的,不过一个毛虫,为它们舍命,真不划算。
一人又在打那喇嘛,喇嘛不还手,不恶口,任他打。那人道:“真没见过这号人。”一脚,踏倒了他。喇嘛就顺势坐在院里的雨水中,继续诵咒。那样子’仅仅是换了个修行场地而已。
喇嘛一个个被拉出,被拷打,最后,都坐院里了。经堂里,只剩那佛爷了。“那个拉不?”一人问。
矮个儿说:“拉。”
“那可是佛爷呀,转世活佛。”
大胡子沉吟道:“那就算了……真没劲,这号人。”另几人迎合道:“就是,真没劲。”没遇到反抗,他们都有些索然无味了
那道光柱又来了。两人扯来一个小喇嘛。
瘦子说:“那鹿,是他藏的,他都承认了,可不说地方。”小喇嘛说:“就是我藏的,我偏不说。”
猛子想,真没见过这号人,你不说,他们咋知是你藏的?就说:“别听他的话。他知道啥?一个毛孩子。”小喇嘛说:“出家人不打妄语。那神鹿,是我藏了。可我不说。”猛子想,这人,莫不是傻瓜?就说:“别听他胡说。他在逗你们呢。”大胡子斥道:“一旁去。”矮个儿上前,把猛子推到一边。
大胡子问:“你藏的?”“是。”“藏哪儿了?”“我不说。”“真不说?”“嗯。”“那我有法子叫你说。”大胡子抽出一把刀子,在小喇嘛脸上比画着。“我在你脸上划几下,你说不?”“不说。”“我剜了你的眼睛,说不?”“不说。”“我割了你的舌头,你说不?”小喇嘛一听,笑了:“嘻,你割了我的舌
头,我咋说?”看来。他把大胡子的话当成玩笑了,笑得很是天真。
猛子却出了一身冷汗,忙说:“一个小孩子,惹他干吗?他还没你儿子大呢?”
“一旁去。”大胡子冷冷地望他一眼,说,“你以为你是汉人,我就不碰你了?我看不起汉人,怕污了我的手。滚!”
猛子觉得没趣。他想说汉人咋了?汉人有龙也有虫,可心里却不由得怯了,想,那英雄,也不好当,平时想来还行,一临阵,咋没底气了?
矮个儿举了刀子,划个弧。小喇嘛尖叫起来,手捂脸,血从指缝里流出,他哭道:“你们真割呀?不怕遭报应?”矮个儿道:“报应是个蛋。说不?”小喇嘛却只是捂了脸哆嗉。
“说不?下一回,我可割耳朵了。”矮个儿扬扬刀子。
小喇嘛捂了耳朵,惊惧地望坐在雨水里的喇嘛们。别的人都闭眼诵咒,格拉却大声说:“益西,别怕,哈都别怕,死也没啥大不了。”一人过去,狠狠踏格拉一脚。格拉倒在雨水里,很快,他又端坐了。“再多嘴,先关了你的水门。”那人说。
矮个儿怒了,抡了右掌,朝益西脸上狠狠地扇。益西用手护着,护了脸蛋,护不了鼻子,很快,一脸血水了。益西大声哭着,却啥话也不说。
猛子大了胆子说:“你打他干啥?一个小孩子,能知道啥?为一个毛虫,值得吗?”
“啥毛虫?”一人道,“那是金疙瘩哩。”
猛子说:“杀了人家,不知道还是不知道,不过背条命债罢了。现在,人家雷声大,雨点小,等你杀了人,再试试看。”
大胡子过去,推开矮个儿,举了刀子,说:“我可真剜眼睛哩,真割耳朵哩。”益西恐惧地望着刀子,哭一阵,却伸过了脑袋。大胡子没辙了。“真没见过这号东西。”他说。一人问:“咋办?”“搜!”
忽听得寺外山上有人喊,“抓贼呀!贼偷东西啦!”一时,四下里尽是锣声和喊声。猛子听出,里面有黑羔子,嘘了口气。
大胡子变了脸色。“咋办?”矮个儿问。
“回。”几人拢在一起,虚张声势地朝天打几枪,退出了山门。猛子跟出,见那串亮光下了河滩,往沟口去了。
黑羔子们还在喊叫敲锣。猛子喊:“行了,行了,人家早走了。”喊了几遍,锣声才停了。好大一会儿,黑羔子们才一身泥水地进来了。
瘸阿卡对猛子说:“也幸好,我们来接你,一看不好,马上叫人。……罪过呀,连寺院都敢抢,真疯了。”
这时,喇嘛们才纷纷从雨水中起来,边诵咒,边入了经堂。原来,按火供仪规’除了事业金刚外,别的行者禁语。
咒声又大了,渐渐压息了雨声。猛子想,人家欺到寺里了,你们都奈何不了。那降伏法,还修个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