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亮时,道尔吉打发巴特尔去食场,看他昨日下的药。这食场,是指死了牲口的地方。因为有的水里生虫子,人畜饮了,得肝包虫病。患病牲畜死了,肉吃不得,就扔了,叫狼狐们吃去。那扔尸处,便叫食场。怪的是,很少听说狼狐得肝包虫病。天底下的事,一物降一物,许是狼狐们的身上,有种克虫子的东西吧。
孟八爷对猛子说:“你也起,跟巴特尔去看看,若‘闹’下,帮他拿回来……哎,黄毛,鹰可保了,叫人逮住,吃不了的兜着走。”乡长却打个呵欠,道:“是我叫‘闹’的。王县长的老爹想要个黑鹰膀子。人老了,就是奴,整条的红塔山搁下发霉,却不抽。啃那鹰骨头干啥?”道尔吉笑道:“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那纸烟,抽起来甜兮兮的,哪有旱烟渣子过瘾?”
孟八爷道:“黄毛,打发他去,我可是有私心的,若‘闹’下,见者有份,得给我个膀子。”道尔吉道:“下回吧。这回,狼多肉少呢。”孟八爷道:“还有下回?行了行了,你个黄毛贼,有没个完?那药,我可再不给你炒了,省得你伤生害命。”
乡长道:“不给药成哩,可那法儿,得传传。瞧,那石洼里净是碎羊皮,都是叫狐子扯的。我答应你带几个人挖甘草。那张五,立功了,人家的儿子挖甘草,抓发菜,谁都没意见。到哪家,吃哪家,连烟火都用不着动。”
孟八爷道:“我没哪福分。有了,我吃稠些。没有了,我喝清些。那法儿,还是烂到我肚里吧。你可别介意,你想,做个万儿八千颗药,撒出去,那死的,跟蚂蚁似的。老天爷也不容我呢。”
乡长道:“老天是啥?是老百姓。你问问他们,那狐子坏不?问十个,有十一个说坏……要不,你开个价,多少钱也成。”
孟八爷摆摆手:“不成不成。你可不能缠我,一缠,吃的东西都顺脊梁骨下去了,好吃难克化呀。”道尔吉这才打个圆场:“这老崽,固执得很,叫他回去想想。”乡长顺坡下驴,说:“成哩,啥时想明白了,啥时来。一万块钱以内,我做得了主。要不?带五六个人也成。你别小看那挖甘草,一年,随便弄个万儿八千。”道尔吉笑着对猛子说:“你要好好跟孟八爷学哩,这老崽,屁股上戳一扫帚,百眼眼儿开呢。”乡长道:“千眼眼儿开了,沤烂到肚子里有啥用?”孟八爷道:“瞧,你又来了。”乡长笑了。
巴特尔问:“还是那食场?”道尔吉嗯一声。豁子女人滚了衣服睡,一听猛子们要出去,早一骨碌爬起了。道尔吉说:“你睡你的,起来也没啥干的。”孟八爷笑道:“人家爱热闹处卖母猪肉,’心里早猫娃儿抓了。”女人笑道:“我这母猪肉,想给你卖,可惜你老了。”乡长道:“老啥?人老心不老。”孟八爷笑道:“心不老也没用。没那个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了。”
巴特尔带了猛子和女人,沿一个沟豁,朝食场走去。天空白孤孤的,风时不时吼几声,一吸气,五脏六腑都凉透了。这地方,因为风大,比猪肚井冷多了,尤其是早晚,一出来,身上的那点儿热就叫风卷跑了。等巴特尔走远点,女人悄悄对猛子说:“你倒好,我还以为你过来呢。”猛子说:“那么多人。你咋这样没羞没臊的?”女人嘟嘟嘴,“你不听,都睡成死猪了。”“啥死猪?那巴特尔,比鬼还精灵。”
巴特尔转过头来,问:“你们喧啥?”女人说:“我们喧,要是‘闹’个狼,又‘闹’不死,朝我们扑来咋办?”
巴特尔笑了,“不会,那药,一咬就死了,又不往肚里吃。‘闹’狼的药,羊油裹了就成。‘闹’鹰的药,得包肉。不包肉,鹰望都不望。”
女人问:“你们这儿,有没啥忌讳?”巴特尔说:“没见你犯啥忌讳。昨天,他,”他指指猛子,“倒是犯了点忌,坐灶火门上烤火。男人不能在那儿坐,冷了,再给你架盆火也成。你不瞧,男左女右,那灶火,在边边哩。再就是,你别拍人的肩膀。那肩膀上,是神蹲的地方。”猛子却诧异了:巴特尔说的两点,他似乎没做过呀?
正说着,过来一个老汉,见巴特尔,惊丨宅道:“哎哟,不知谁撒了药,把一个驴‘闹’下了,黑黑的一堆,我没敢往眼前去……”巴特尔叫道:“怪事,那药包了肉。驴咋吃肉了?”说完,大了步子,一冲一冲地走了。猛子和女人小
跑起来,才勉强跟上。远远地,果见一堆黑物卧在那里,看样子真是头黑驴。
却听得巴特尔说:“啥驴?那老汉,活了几十年,连驴和鹰都分不清。”猛子一听,一溜风跑了去。女人边哎哟,边喘息,只有跑姿,并无跑速儿。
果然是黑鹰,翅膀大展着,盖了好大一块地面。“瞧,这药,还在嘴里呢。”巴特尔说。果然,那鹰口中含了块肉,隐约可见白色蜡丸。女人喘吁吁扑来,说:“我看看。”巴特尔说:“别看了。吸入鼻子,你也没气了。”
女人说:“这儿,风这么利。哎呀,我可跑了一身汗,这一停,怕要感冒。”巴特尔便脱下外衣,披给女人。女人朝猛子恶意地一笑。猛子也没介意。
巴特尔说:“有时,鹰也抓羊呢,半大羊羔子,抓起就飞了。”他从裤袋里取个牛毛绳,把鹰翅收拢了,捆住,扛了,“走,回去褪皮。”
忽见一个黑影扑了下来,巴特尔没提防,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猛子惊叫:“小心,黑鹰。”女人已吓白了脸,倒在巴特尔身旁。鹰翅掠风,呼晡而过。原来,这是死者配偶,守在不远处,伺机报仇。他们只顾拾掇鹰,却没顾上看天空。
黑鹰呜地旋起,飞上天空,旋几转,再次栽下。巴特尔已经爬起,见鹰冲下,斜剌里一跳,鹰翅打在石头上,唰唰地响。“你们朝那头跑。”巴特尔边口边朝石头多处跑去。猛子一把扯起女人,四下里一瞅,选块房子大的石头,仓皇逃去。
鹰扑向巴特尔,鹰翅掠风,向他扇去。巴特尔连滚带爬,扎进石头堆里。猛子和女人也扑人石头缝里了。这儿安全些,那掠风的大翅膀扇不进来。要是叫它扇中,可真够受的。
黑鹰又俯冲几次,打得石头乱响,但奈何不了巴特尔。它似乎灰心了,不再俯冲,飞向远处。猛子和女人嘘了口气,出了石缝,却听得巴特尔叫:“进去!进去!”
原来,那鹰又飞来了。这回,它没冲向巴特尔,也许,它发现那人不好对付。女人见那鹰竟冲向自己,尖叫起来。
“头缩进去!”巴特尔叫。
猛子扯过女人,缩在石缝的凹处,却不见动静。正疑惑,一块石头自天而降,砸得石屑四溅。一点石片崩到猛子肩上,死疼死疼的。原来,鹰见翅打不能奏效,已换了招数,它抱了石头,像飞机投弹一样,往下扔。猛子惊出一身
冷汗,若不是石头上有个凹处,叫这一投命中,非死即伤。女人哆嗦着道:“这可咋办呀?”话未落,第二次袭击又到。这回,石落到巨石上方,砸出巨响。
听得巴特尔叫一声,碎石随那叫声飞来,想是他正在投石打鹰,想把它吸引过去。他的目的,很快达到了。鹰落在远处,捡个石头,起飞,向巴特尔俯冲。
猛子和女人头探出石缝,见那鹰极大,翅膀一展,约有一丈。平日见天上飞的鹰,很小,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大。巴特尔缩回身子。石头落了下去,又是一声巨响。看那石头,并不很大,落下来,却劲道奇大,碎石飞溅。
女人哆嗦道:“看这阵候,出不去了。”猛子道:“怕啥?一会儿,它就没劲了。它也是肉身子。”女人说:“没见过这么大的鹰。”
猛子说:“这大啥?那天葬场的鹰,比这大多了,连骨头都咔嚓咔嚓吃
了。”
“出来吧,鹰飞了。”巴特尔叫。
猛子出来,见那鹰已在空中缩成个黑点,问:“它会不会再来?”巴特尔气喘吁吁,脸上有一缕血。他说:“可能不来了,它没力气了。你想,那么大石头。”女人说:“你受伤了,瞧,流血呢。”巴特尔擦擦,说:“不要紧,碎石头迸的,好险。要是它开始不用膀子打,偷偷往头上丢个石头,脑浆早出来了。东河里的张嫂,才掏个鹰娃儿,就挨了一石头,腿砸折了……还好,没受伤。”女人惊魂未定,望望远处,见那鹰并没飞来,才喘口气,说:“快些走。闹不好,人家叫帮手去了。”巴特尔说:“没见过这号鹰。母鹰护鹰娃儿才这样厉害。平常的,一个死了,另一个早飞了。”女人说:“人家这才是忠于爱情。”问猛子:“我若叫人杀了,你咋样?”猛子说:“有公安局呢。我能干啥?我杀了人,得抵命。”女人一顿足:“你连句假话也不会说吗?哪怕是假的。男人喜欢好看的,女人喜欢好听的。”猛子笑道:怪事,说假话,不是骗你吗?”女人说:“女人就喜欢被骗。要是能骗得叫她开心,那才是本事呢。”
“那本事,我没有。”说着,猛子扛了死鹰,觉得比一只羊重些,毛下圆乎乎的,似乎很肥。俩人交换着,背了几次,才到家。乡长早回去了,还有几人,仍打呼噜。
一见黑鹰,孟八爷心绪很复杂。喜的是有个黑鹰膀子了:把那鹰翅上的骨头,叫铜匠两头包了,抽一年半载的旱烟,就黑红黑红的亮,还能显出鹰娃儿
图案;但这“闹”黑鹰,总是悖自己的心。更何况,药还是他炒的呢,也等于谋杀了。
道尔吉说:“这鹰皮,我剥不好,要是中间一拉个口儿,就不值钱了。”孟八爷说:“开个小口儿,直接褪,像脱裤子那样。别的动物,都从嘴上开口,一拽,就下来了。鹰的嘴小,得在屁股上开口。”道尔吉笑道:“怪不得。好几张皮子,叫我糟塌了。褪囫囵了,拿到阿右旗,八十块钱。一剥坏,人家才给八块钱
孟八爷说:“老崽,听我的话,别下药了,积点儿阴德。”莎仁说:“我也这样劝,他就是不听。”一听这话,道尔吉阴了脸。他没儿子,只有莎仁一个。莎仁先后和两个男人过了几年,却没生养。孟八爷一说,他首先想到这事,就气乎乎说:“谁说我缺阴德了?我又没喝人的血。那些贪官,才缺阴德哩。”孟八爷笑了,“瞧你,谁也没说你缺阴德,是叫你再多积些。”道尔吉说:“照你的说法,你就是缺德鬼了。死在你手下的,算不过数来了。”
“所以,我才赎罪呢。”孟八爷笑道,“老崽,那两挖儿生药,也给我算了,省得你出事。”道尔吉说:“你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成了,就这,你的脸,都比屁股大呢。你去随便问问,我给过谁个药星儿?”
巴特尔指指鹰屁眼,问:“就这儿开刀吗?”
孟八爷说:“嗯,就那儿,不要太大,能褪下皮就成。”
道尔吉悄声说:“你打听一下,哪儿有治不生养的方子?你说,这丫头,查时没病,谁也没病,可就是不生。不管娃子丫头,生一个就成。”孟八爷道:“沙湾那金刚亥母洞,可灵得很。有个屠汉,女人不生养,一算命,说他杀生太多,叫他到亥母洞发个愿,忏悔一下,不再杀生,还把那用了几辈子的刀子供在洞里。头年四月八发愿,第二年四月八就抱上孙子了,灵得很。”
这一说,道尔吉动心了,说:“那我也去发个愿。”孟八爷道:“你别急,想好了再发。愿发了,可得守,一不守,罪就大了。”道尔吉道:“这有啥难的?杀生啥的,又没癒……哎,我这里不杀生,吃屌?又不像你们汉地。”孟入爷说:“那就发个不杀野生的愿就成。家养的,是天生吃肉的。野生的,是老天爷的,不该你杀。”“这还差不离。成哩,这事儿。你老崽,一辈子玩枪,把枪当命了,都成哩。我又没瘾,咋不成?”
孟八爷偷偷笑了。那屠夫的事,是他现编的,想来,这便是对症下药了。
巴特尔已把鹰皮褪到膀子处了,露出了肥大的鹰屁股,黄乎乎的,尽是油。孟八爷过去,指点几下。很快,一张皮就褪下来了,铺在地上,好大一块。
道尔吉道:“把油撕下,点灯。上回没撕,煮了一锅,黄乎乎一层,白白糟塌了。”巴特尔指抠腰层,扯下白白的一块。
孟八爷笑道:“老崽,谁说鹰油能点灯?你点,点着了,你掐了我的头尿尿去。若点不着,那坨儿生药可得给我。”道尔吉笑道:“头想成蒜锤儿了。你输了,我又不能真取你的头。我输了,药就不做主了。莎仁,拿个碗来,搓个捻子,我不信鹰油不着。”
巴特尔开始取鹰膀子上的骨头。
莎仁拿来了碗和绵花搓的捻子,说:“人家好好的,在天上飞,又没碍谁的路。平白无故,叫人要了命。世上最坏的,其实是人。”道尔吉说:“啥平白无故?谁叫它长那么好的膀子?”莎仁说:“膀子好,那是人家的。鹰也瞅上了你的眼珠子,问你要,你给不?”
“给。给。你也叫它弄些药来,药了我,挖了眼珠去。”道尔吉便说笑,边用打火机化了鹰油,浸了捻子,点了半天,果然不着。“怪了,同样是油,咋不着?”1
“人家偏不着。”莎仁取笑道,“人家天生是天上飞的,又不是生来给你点灯的。”孟八爷笑道:“莎仁,就凭你这点儿善念,会心想事成的。”莎仁说:
“我也没想啥。是我的,不求也来。不是我的,求也白搭。别人的,给我,我也不要。”
巴特尔剔下了鹰翅骨,问孟八爷:“你要几骨?”孟八爷说:“二骨吧。头骨太粗,三骨太细,二骨正好。”
“你自己挑。”巴特尔递过三根骨头。那最粗的,拇指粗。最细的,小指粗。另一根,中指粗。孟八爷选根二骨。
道尔吉道:“上月,我的几个羊羔,就叫黑鹰抓了。你抓我的羔子,我抓你,两下扯平……你说的那事,可是真的?老八?”孟八爷说:“我胡子一大把,骗你干啥?”心里却想:“胡子是胡子,嘴是嘴,嘴骗你,胡子可没骗你。”道尔吉道:“那我就去沙湾,求那个金刚……啥的。莎仁,你收拾一下。”
莎仁笑了:“你急啥?命里若有终须有,命里没有不强求。该有的时候,就有了。”道尔吉道:“你当然不急,我可急得没头发了。那事儿,该信还得信,死马当活马医。”莎仁嗔道:“我好好一个大活人,咋成死马了?”道尔吉忙说:“活马,活马,我的莎仁是活马。”莎仁笑了。
巴特尔问:“这肉,扔哩?吃哩?”道尔吉说:“当然吃。你不吃,我吃。有几个老崽也爱吃,肉肥得很,和鸡肉差不多,可比鸡肉肥。”孟八爷笑道:“它可吃死人哩。”道尔吉说:“狗吃屎,你不也吃狗肉?……你那话儿,若是实的,这回,就跟你们去得了。”孟八爷说:“愿一发,哪儿都一样。这回,我可忙得很,陪不了你。”道尔吉说:“你忙你的去,我去找老顺。”
孟八爷说:“到那儿,心要诚哩,不发愿不行。”
“发!发!”道尔吉道,“除了叫我封口不吃东西,别的啥愿也发。”
吃过清汤羊肉,孟八爷们装了吃食,装了水,揣几个葫萝卜,找几截蜡,又给王秃子女人带了些拐枣柴。道尔吉备了两个骆驼,一个他骑,另一个孟八爷骑。四人乘了四驼,出了家门。
路过一个山沟时,见几人正烧那些被淹死的娃娃。因为无风,十二股烟冉冉腾起,又散落下来,弥漫了整个山谷,那阵候,又像刮黑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