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笑道:“爹喧过个故事:有个财主,整个吊个脸发愁。给他推磨的长工,却整天唱歌,神仙一样快乐。财主女人说:‘怪,他咋那样高兴?’财主说:‘穷欢乐,穷欢乐,穷了才欢乐。有了钱,就不欢乐了。’女人不信。财主就在磨坊里扔了个元宝。果然,长工不唱歌了。为啥?他老想,咋把元宝带出去?咋花掉?咋不叫人发现?整天拧个眉头。财主对女人说:‘瞧,一有钱,就这样。’就要回了元宝。这下,长工又欢乐了,整天唱歌。我看,你就是那个长工。”
这下,老顺发话了:“那,就扔了那元宝。”
老伴以为他说笑,道:“舍得,就扔吧。”
老顺一轱辘起身,说:“知道不?那些‘疤鸡’,买了鹰,做啥?贩白面……就是那海啥……洛因的。还说是王宫里的人喜欢呢,骗人。听说,海关上查的紧,毒品过不了境。后来,把鸽子驯好,带白面,可老叫猛禽吃了,损失大,才用鹰的。鹰当然好,驯好了,力气大,带的多,又不怕叫别的鸟吃掉,比暗都安全。”“贩啥贩啥的,与你何干?”“咋没干?我捉了鹰,卖给人贩毒,不成帮凶了?”“你又没贩,管它。”
老顺寂了许久,又说:“你说,活人活个啥?活个心。帮人害人,心不安呢。不如死了。那元宝,我可想扔呢。”
老伴这才明白老顺为啥在炕上“烙饼”了,忙说:“不行不行。猛子的媳妇还没个边儿呢。有了这几个钱,总松活一些。”这一说,老顺又寂了。
这些,他都想过。下午,一听北柱们说那话,他就冲动了,想去还了钱,要回鹰来。他在电视上看过个片儿,专讲毒品害处的,把个好好的人折腾得那么恶心。可一想到老伴说的这些,心就灰了。他算计过,猛子的媳妇,至少得花两万多元,得一家人扎紧喉咙十年,才能凑够。若再有个三灾八难,那点儿家当,一风就吹光了。卖鹰时,他很是高兴。因为,这又是个来钱路儿。他是驯鹰行家,捉个鹰,差不多是探囊取物,多卖几个,啥问题都解决了。可谁知,“症鸡”们买了鹰,竟是去干坏事的。听说,那边驯鹰也用“白面”,叫鹰上瘾。一上瘾,别说你是肉身子,精钢也软哩。不听话,还由了你?这法儿,比老顺的“接”还管用。
乖乖。老顺当时就出了身冷汗。
老顺翻了身。老了,肉少了,骨头也酥了,稍微压一阵,身子就麻了。看来,地里活,是苦不动了。就算豁上这把老骨头,拚死拚活,又能苦个啥眉眼?苦一辈子了,连个穷根也没挖断。
记得,年轻时,一腔热血,战天斗地,指望跑步进共产主义。谁知,跑了几十年,腱子肉跑没了,娃娃脸跑成了沙枣树皮,除了跑下几个“要债鬼爹爹”,并没跑出心里的指望来。后来,连那“指望”,也无影无踪了。
老顺叹口气。真没盼头了。大儿子憨头死了,拉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小子灵官,虽是老俩口活下去的指望,可一直无个准信。这猛子,只有吃饭的肚子,全无想事的心。乡上村上的费呀税呀又越来越多,大驮子,小驮子,都往老顺身上压。不知别人如何,反正,老顺的骨头酥了,再压就散架了。所以,卖了鹰,他是多么高兴啊!听了北柱那一说,又是多么沮丧。
“不管咋说,我思谋过了,”老顺开口了,“缺德事,我不干。大不了穷死。穷死了,我也是个干净鬼。害了那鹰,又害人,牲口都不如哩。”
老伴不应,似已睡了。许久,一声轻微的叹息。
老顺又说:“再说,那缺德钱,也不经花。你不见,那电视上的贪官,贪个千万百万,不信,能富过三代去。有来的路儿,就有去的路儿。像那筛子,进水容易,水里一放,满筛子水。一提,又空了。百眼眼儿来的,百眼眼里去。那缺德钱,来时一疙瘩,去时也是一疙瘩。吃个药呀,打个针呀,挨一刀呀,弄不好,就人财两空了。”
老伴长叹一声,道:“行了行了。少说些吧,你干啥了干去。少说那混帐话。憨头打针吃药,动手术……难道也是我们贪了?”老顺知道老伴被说动了,又说:“其实,那鹰,要好好用,一年也能挣几千块。一年,好些能捉三百只兔子。一只兔子十块,就是三千。我捉,叫猛子和他的那些贼爹爹朋友到城里卖,不信还弄不来几千块钱?”
老伴笑了,“行了行了。这账,你算一辈子了,也没见弄来啥钱。”
老顺嘿嘿两声,“钱有啥用?吃呀,穿呀,对不?你吃了兔肉,一样,一样呀。活人嘛,抱个金山,也累得慌。还不如我当个穷汉,喊秦腔乱弹开心。”但嘴上轻松,心却沉重。毕竟,是一沓实实在在的厚厚的票子呀,良心呀,道德呀,总不如票子实在。于是,老顺想了许多理由为自己开脱,比如:北柱骗人呀,“自己勤扫门前雪,管他门外驴踢锅”呀,“下不为例”呀……
但最后,还是祖宗的教诫占了上风。那教诚,其实只有一句话:“缺德事干不得。”
可惜归可惜,沉重归沉重。老顺想,那鹰,一定要换回来的。
老顺老了许多。仅仅一夜,眼泡下就添了许多皱折。摸着那沓厚厚的钱,心忽而白了,忽而黑了,忽然高尚了,忽然卑劣了,像鏊板上的饼,翻腾了一夜,就把眼泡儿弄皱了。
早晨的天却异样灿烂,蓝的是天,白的是云,亮羞羞的是太阳。还有那风,微微的,吹在脸上,很爽。吸一口,胸内也透明了。老顺感到异样轻松。他已打定主意:穷了穷些,苦了苦些,活个干净人,不使那昧心黑钱。
那海洛因,听说比鸦片烟更坏。鸦片烟就够坏了,他老子就抽,把个好大的家业抽穷了。有时,半夜三更,父亲一打哈欠,就打发幼小的顺娃子去十里外的铺子里买鸦片烟。一夜,在一个沙洼里,他与狼遇了。月光下,狼睁了绿绿的眼,贪婪地望这口嫩肉。顺娃子突地跪下,边磕头,边祷告:“狼爷爷,瞧,我瘦,你别吃我。你吃了我,就是吃两个人。老爹爹还在屋里等我呢。我一死,他也活不成。再说,我也没有几两肉。明日个,你到羊群里,瞅个肥肥嫩嫩的大揭羊,美美地吃去。”这是祖宗传下的法儿:见了狼,别跑,跪下,祷告一阵,再求土地爷保,就能活命。一跑,脚就踏阴司里了。那狼开始蹲着,听了祷告,却突地站起,前行了一步。顺娃子脱下皮褂子,扯了两个袖子,张开,若狼前扑,就把皮褂子蒙在狼头上,和它拼。不知是祷告的作用,还是狼正好饱着。狼只是像斗鸡那样髭了髭毛,张开口,“咔咔咔”,磕了三下牙,才转身走了。顺娃子唾沫都吓干了,跑回家,就成一滩泥了。爹却接过烟,烫了,滋滋地吸。后来的老顺,一想鸦片烟,就想到“咔咔咔”磕牙的狼。咋能叫比鸦片烟更恶的“白面”去害人?
可票老爷是沉甸甸的,家景的拮据是活生生的,自己的是非标准是明朗朗的,心里的风雨才啸叫了一夜。
老顺揣了钱,朝大头家走去。地上温漉漉的。半夜里,虽下了雨,却不见积水。走在上面,格外滋润。老顺既然想通了,心境便异样的好。那好的感觉,是沉甸后的倏然轻松带来的。
凤香和几个女人正在路上议论。老顺怕她们说出难听的话,想快快地绕过去。
谁知,凤香却张臂挡了老顺,道:“顺爸,你可是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了。”“屁。屁。”老顺懒得纠缠,斜刺里一蹿,绕过凤香。“顺爸,以后,我们张嘴时,可别推三推四的。……哎呀,那些外国人真有钱。”凤香的声音追来。
“飞财不服命穷人。人家有,那是人家的。”老顺还了一句。他想,眼热人家做啥?人家外国人有,那是人家苦的。你一天头髭个毛包,谝闲传,捣闲话,不干正事,元宝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忽觉自己说错了话:那话儿,本意是说自己。若错解了,倒像是骂凤香命穷。果然,凤香已酸声酸气了:“像你那样命福的,全沙湾有几个?才有了钱,顺爸的心就变了。为富不仁哩。”
进了大头庄门,老顺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疤鸡”带来的新鲜味没了,院里人没前几天那么多人。一个“疤鸡”正喂兔鹰,他拈条牛肉,顺进笼里,兔鹰脖子一探,肉就没了。另一个“疤鸡”通过翻译,问大头捉鹰之法。大头照猫画虎地说着,声音很大,口气干脆利落,倒似行家。
见老顺进来,大头眨眨眼,不好意思了,说:“人家,才是行家哩。我,不过是鹦鹉学舌。”
老顺却不理,把那钱包儿取出,给了“疤鸡”。“咋?”大头不解。
“这鹰,我不卖了!”老顺干脆地说。“为啥?”“不为啥?我不使昧心钱。
大头笑了,“北柱胡说哩,你别信。人家开玩笑哩。真是那儿的大官儿买了当玩物。”
那喂鹰的“疤鸡”阴阴地瞅翻译。翻译慌乱地叽咕。老顺由此断定:那说法不假。
“不行,不行。”翻译过来,把钱包儿塞给老顺,“定好了的,反悔不得。”老顺不语,把钱包儿放翻译脚下,“我可是钱边儿也没动。你数数。”他走过去,提了笼子,好一阵子,才找到门儿。一开笼子门,他才发现鹰脚上的绳子没了。自己来得急,没戴皮毛套,但也顾不了许多,伸手人笼。这黄鹰,正是叫兔子瞪破了胆的那只,只缩了身子咕咕叫,却没啄老顺。
“疤鸡”们目瞪口呆。翻译叽哩咕噜解释着。“疤鸡”们阴阴地望一眼翻译,又望老顺。
老顺环视院里,找个破纤维袋子,把黄鹰放进袋里。他照例去捉另外两只,却叫鹰狠狠啄了几下。老顺甩思手,抽几口气,提起笼子,取开笼口,把鹰倒进袋子,提了出门。身后的叽哩咕噜声突地大了,似吵架。
老顺心头,一阵轻松。
那只叫野兔蹬废的黄鹰,因叫“疤鸡”们喂了带血的生牛肉,野性就活了,他准备再喂几天后放了它。另两个,还要捉兔子。一来,少叫兔子糟害庄稼;二来,叫嘴里添些肉腥味;三来,他想捉些兔子,叫猛子和他的那些活爹爹朋友到城里试一下,看能不能卖得动。猛子的媳妇,是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了。
―想猛子媳妇,老顺心里又毛了。
夜里,丢了几头猪,硬地皮上,有几个隐隐约约的猪蹄印。早晨,下山风利,把浮沙上的蹄印吹没了,硬地上的却隐约可见。那蹄印,断断续续,往沙窝去了。猛子带人搜索蹄印,一路寻去,在一个沙豁陷处,找到了血肉模糊的猪。猪内脏不见了,带着毛皮的猪肉东一块,西一片,四下里乱扔。旁边,有一堆粪便,白白的,有骨碴,有毛片。
猛子的脑袋一下子大了,那是狼粪呀。
为了惊吓狼,一人夜,猛子们就在村东的路口上放了一堆火,村里人也围了来,热闹地说笑,等于告诉狼:“老子们不怕你。”但这些“老子们”,是仗了火才不怕狼的。想来,总是心虚。
花球弄了很多黄毛柴扔火头上,火焰就窜上天了。女人们脸上涂抹着火光,一脸兴奋,仿佛她们不是为了防狼,而是在举行篝火晚会呢。
猛子妈从家里拿来山芋,扔火中,不一会就熟了。她拍拍山芋上的灰,你一块,我一块,分了吃。浓香的山芋味弥漫开来。
火焰呼呼地舔着夜幕,也舔着人们的心。自分了责任田后,战天斗地的大场面不见了,都守着几亩薄田,几头牲畜,各干各的,除了娶嫁呀,发丧呀,当家户族吃五喝六地热闹一番,平时真成单干了。这狼一闹,反把人心拢了来,随篝火呼呼了。
男人们自发地分了工,轮流值夜,时不时打一枪惊惊狼,叫它们少到村里来搔扰。今晚由花球和北柱值夜,猛子安顿几句,便回家,住进羊圈。
羊圈在后院里,是个露天的大圈子,七八尺高的墙,泥个小屋,盘个炕,能住人。一闹狼,猛子和老顺就住在小屋里,两人备了结实的木棒。
老顺早睡了。那鼾声,闷雷似轰隆。他除了听凉州贤孝外,很少凑热闹,人夜不久,便上炕迷糊。为了省电,他连电视也不叫看了。
猛子轻轻脱了鞋,上炕,和衣躺了。羊粪味飘了进来。马灯拧得很小,豆大的灯苗儿,映出蛋大的一团光,屋里反比外面暗了。猛子没有睡意,茫然地望那隐在夜里的顶棚。
一声狼嘹遥遥传来。
这声音,初听吓人,久听便木了,猛子懒得在乎它,却想到了猪肚井,不知孟八爷咋样了?那儿的狼,定然闹得比村里凶。这儿人多势众,又有院墙。闹狼前,村人还在庄门外拴牲口。现在,一人夜都把牲口弄院里去了,狼想发威也不那么方便。不像猪肚井,大多露宿,既使有所谓的圈,也无高墙,狼出人如覆平地,加上小狼又死在那儿,想来闹翻天了。
又一声狼嚎传来,猛子听出,似乎在狼舌头湾。那儿距村不足二里,时不时地,就能碰到狼,故名。
猛子想,这狼定是冲自己来的,自己身上,定然带了小狼的味儿。记得小时候,国家号召打狼,孟八爷们就去掏狼窝,掏来几只狼崽,放在村里的井房里,人端了枪,在房上候着。不多时,狼就循了味来,曳一路嚎叫。它先在村外嚎,声音悠长而阴森,利利地刺破寂寂的夜。慢慢地,它便摸进村里,鬼影一样,飘向井房。孟八爷就举了枪,乒儿乓儿,打出个英雄的名头来。这狼,想来也一样,自己沾了小狼味,它就循了味来。只是,它们披了盔甲,是国家给披的,这比啥都厉害。谁惹了它,坐牢不说,只那款,就罚你个贼死。这一想,猛子就羡慕孟八爷了,那是个出英雄的时代。现在,英雄也成狗熊了,真生不逢时呢。
忽发现屋外有两团绿光,幽幽地晃,仿佛两盏灯笼。那灯笼,飘呀飘呀,猛子便也飘了起来,飘到一个漆黑的沙洼里。那漆黑,真稠,仿佛墨打的糨糊,把猛子糨住了。那绿灯笼却飘了来,原来是一匹巨大的狼,山一样大,张个血口,一下就把他吞腹里了。那狼胃一下下蠕动,似风中狂抖的帆,把身子都弄疼了。
“起!起!”原来,是老顺在推他。
猛子一下子醒了。老顺道:“去看看,是不是有狼?羊咋唿噃噃唿喺喉地惊呢?”猛子拧亮马灯,出去。月亮白孤孤的,羊挤成一团。猛子四下里望望,连个狼影也没有,就进去了,咕囔道:“狼屁也没有。”
“怪。”老顺仍是醒后那种空洞洞的声音,“没狼?羊昨惊呢?唿0愣喺过去,唿喉卩愣过来,好几趟子了。”他起了身,接过马灯,出去,巡一转,又进来了,说:“怪。没狼,你惊个捨呢?”
老顺上了炕,说:“那狼吃羊,先得吆出一个,不然,挤成一团,它无法下口。一吆,羊就唿喺II愣过来,唿喺喺过去,惊个不停。听,又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