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说起我们这个家族的事情,这个世代相传的农民家族,他这个勤劳而善良的祖父一辈子生活在田地与气候中。这个刚刚过去的头年只是他这一辈子的缩影,他总是不顺,总是不顺,要雨的时候没雨,要风的时候没风,而他只能和命运死扛。一个人和自己的命运扛着,肯定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一个人的命运总和这个人去作对,那肯定是件不幸的事情。前天有个人谈到他朋友的不幸,说这个朋友在四川这一带做生意,做得相当不错,而汶川地震把他的房子财产全毁了,他又换了地方,一段时间下来,又买了房子,但那里又发生了自然灾害。看来这个人也是天不作美的一个人,命运总是与他作对。可是,他还得继续生活下去,他不和命运作对,也不和它赌气。就像我的祖父一辈子都在种田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在侍弄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人生就是这一亩三分地而已,无论雨水如何,无论是否风调雨顺,无论是否有灾害,你都得去侍弄,这没办法,除非你也在某个雨天里像一头牛一样睡去。
我们村前有一条小河,那河一年又一年地保持着旧日模样,我可以想象到它一百年前,就是现在的样子,甚至在河床里留有一百年前的鹅卵石。原先我们的村庄离河不远,而水稻田则沿河的走势而种。我的祖辈们就是沿着这条河,沿着雨水流动和冲积的方向来修建村庄与稻田的。现在,村庄略有改变,离河远了点,依山而建,但水稻田依旧,离不了水呗。我祖父和他的祖父一起,在我们村后的山上。他们在山上可以看到自家的稻田,河,河水流动的河床……
也许,某一场洪水会改变河的路线,某一次人类活动,会改变村庄的位置,然后呢,再过百年或者更久,河流村庄又回到它从前的位置。作为村庄里的人,我们自己,我们的后代,不一定像祖父的祖父那样生活,不一定会要蓑衣与斗笠之类。可是,那些关于风调雨顺的梦,关于丰收的梦,总是要做的。而当一个又一个雨水季节到来的时候,在河边,在天空之上,那些雁的故事与水獭的故事也总会重演。河流以及它所养育的生物,以及由这个生物所演化的故事,所做的梦,永远都一样美好。
笼罩我的天空
铅灰色,我以为是个准确的词,沉重而灰暗。然后,我想起这个句子:“大风刮倒了思想的屋檐”。风如湍急水流,沿着空荡的屋檐行走而去,思想在水流的表面如同瓦块击出的水漂,蹒跚跳跃,然后,那些水漂被记录成数字“三个”“五个”或者更多,但水漂本身能否留存了下来?我生长的田野包围在丘陵之中,有限的开阔,被那些小山丘无情地切割成小块,自小到大的目光都会被它切割,如同一个婴儿的哭声被切割。与其说热爱故乡,倒不如说沉迷于故乡,一个人的出生之地,是被命运抽签的。我相信我的沉迷,和一个北方汉子沉迷于一望无际的原野和被天空大地撺掇着疯长的钻天杨一模一样。我相信一棵树的思想可以准确地传达给人,如果人愿意与它的目光、思想对接交换的话。一片天地同样如此。许多人至死也不能明白,自己所生存的那片天地的思想,是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与这片天地作过目光与思想的对接交换。
初夏的雨后,大片的云层露出破绽,阳光冲出来,地面上会有耀眼的一片,风驾驶着云层,那片耀眼的光斑迅捷地移动。
一粒露珠,从茅草的中部一直滚动到叶尖,并且在此留驻多时。早晨之后,叶尖挺拔,露珠全无。阳光可以使它挥发,风吹草动使它落地,而一滴露珠渗入泥土,很快无影无踪。
一个人经过他的菜地的时候,他看了看自己地里那些青辣椒,茎干低垂,挂果很密,他很高兴。数天以后,他回来时,全是红辣椒了,那些青辣椒呢,那些青辣椒上哪儿去了?他不会问这样的儍话,疯子才问那样的话。他知道红辣椒就是青辣椒。如果你一定要追问的话,你也可以问:那些青辣椒到底上哪儿去了?它是由青转红了,但是,红辣椒毕竟是红辣椒,它不是青辣椒,我要的是青辣椒,数天以前的那些青辣椒。
一个人19岁的时候离开自己的家。临行前,他望着杨柳低垂的岸边,杨花飘散,古老的阳光,在春风里微微一笑。沿着这笑,他看到一个叫做春妮的姑娘,她有一根黑油油的大辫子,她喜欢抿嘴浅笑,并且低下头去,微闭她春天一样明亮的眼,略带羞涩。春妮正端着木盆洗衣服。他们彼此笑了一下,欲言又止。他抬头又看看自己的家,树影挡不住春日最美丽的阳光,它照亮了屋角,照亮了那片红墙青瓦。这样的光与影也照亮了他的内心。70岁的时候,他才回到这个地方。房子不见了。剩下一块空地。也有杨柳,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杨柳,秋风起时,有黄叶飘零。这时,他看到了一溜送葬的人,有哭声与唢呐之声、爆竹之声。他不知道,这个归山的人就是当年那个春妮。
我祖父病重的某天,他躺在床上,我递给他水喝,阳光从他的窗格子里照进来,我看到了光柱中无数飞舞的粉尘。他沉重地咳嗽了几声。几天以后,他被送到山上,我再次走进这间小屋,又见那样的光柱与粉尘的时候,当初的情景不再,它让我怀疑那只是一个梦、我的一个臆想或者猜测——有一个词叫恍若隔世。
有两个人正在争吵,其中一个人恶语相加,恶语如剑,而且打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耳光,对着他的脸吐了一口唾沫。另外这个人忍无可忍,猛击一拳,打断了对方的鼻梁。而目击者就是在另外这个人挥拳的时候出现的。唾沫、恶语、耳光并没有痕迹留下……
思想是有惯性的,如同天空的由来已久。惯性的力量可怕,它剥夺怀疑与思考,也剥夺某种意义上的“真实”。
这个世界还有无数的出现与消失——转瞬即逝的发生与消失,这个世界也有无数令人怀疑的发生,这个世界有许多断章取义的“目击”……无数的存在,存在于光明或阴暗之中,显示出本质、运动……而当它不再具有空间的时候,它的“时间”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再次抬头看天。但铅灰色不是能给答案的颜色。康德呢?海德格尔?霍金?或者是别人?
我没有把握由他们揭去笼罩在我天空上沉重的颜色,因为同他们相比我幼稚可笑,但没有人可以据此不让我拥有自己的天空。这是我的权力。天空有天空的权力,海德格尔有海德格尔的权力,我有我的权力。就像来内广阔平原或者切割成小块的丘陵的土地上婴儿的哭声一样,天空的笼罩之权和我幼稚的疑惑之权同等。
命运中注定的那场雪
总有夜雪与我们不期而遇,它的降临就像命运一样毫无征兆。
在我童年的70年代初,某些早晨我们这些孩子会收到这意外的惊喜。那窗户中的白光,其后打开木门扑面而来的白茫茫世界,我们的惊呼将表达无上的激动与感慨,天地纯净,万物素洁,落雪沙沙,如果无风,可以听到远处人们的说话声与以往不同,那声音就像过了回音壁一样好听。
上午,我们一些人可以走到我家对面的山上,在那些柴草掩盖着的地方,一些凹下去或者有一个夹角的避风处,可以见到奇迹。其实并非奇迹,只是它在我们童年那荒芜的现实世界之外找到的某种乐趣,理当算是奇迹。某个黄色的孔洞穿雪而出,那肯定是一只兔子的出气孔。拿一只竹篮子罩住,再顺着它的出气孔往里探,兔子被逼出来,进了竹篮子肯定逃不了。就算侥幸逃脱,在积雪之中,它也失去了“比兔子还快”的优势。它们那两条长长的后腿在雪里蹬不上力,陷进挣出,挣出又陷进,比跛子还别扭。这时在兔子的眼里,人一定是“比兔子跑得都快”啦,四面八方追击合围,很快它就束“脚”就擒。雪成就了人眼中的景,也终结了兔子与世无争的生活。
我对雪的记忆还有一个更深入骨髓。1982年1月的某天,我所在大学的城市也是大雪,我们几个同学想碰运气,到长途汽车站等了整整一天,最后还是被告知汽车不能通行。放寒假的校园空荡荡,留守和被雪滞留的毕竟少数,当我回到寝室的时候,门竟推不开,敲了半天,一个室友打开了,而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女孩,他们看到我时面露吃惊。然后和我惊慌地打了个招呼,—起离开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他们粉碎了我的初恋。那个女孩虽我青梅竹马的表妹,也在这所学校读书,本来我们应该一道回去的,可她却说雪隠了,要在这里等上几天,等一个同学一起回家。但我却看到她跟我的室友在一起了。那天晚上我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转了很久,落雪沙沙,而脚下发出松脆的吱吱,不断心雪被风吹不它们所停留的树枝,宣告那树枝不属于它们。多年以后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表妹说,其实我也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你从来也没告诉我,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好,你从来没说过,你没说过爱我^更没说过要娶我。那两年,我常常来你这里.我给你洗衣服,我们一起上街,看电影,可你从来没说过什么。她说这话时,我不能再说什么,当年我只是认为这样照顾着她,等毕业的时候,我自然就娶了她。可是,就在那场雪到来的时候,这个男孩子挽留了她,并告诉她说,要一辈子对她好。我们后来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像讨论一部电影或者一本书,我们做了假设如果不是那场雪的挽留,以后的日子,只要我明确告诉表妹我要娶她,表妹说她一定会嫁给我。但这个假设其实是在可能性早已被时间瓦解之后发生的。我的没有表白的初恋失败,是不是与一场雪有关,其实不得而知。
无论对着哪一年的雪,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雪。它们在我家对门的山上,那雪地里留下我们和兔子的脚印。然后,在某个黄昏,我看见它们正在变化,一些地方露出了土的颜色,越冬的草的颜色,雪的白色混杂其间,组合成带着深深寒意的画。而我祖母就在这黄昏的光线里做她的活,我记得她要么是织腰带,要么是做布鞋,她那时也只在50开外。她一边做活,一边对我说:“雪化了,又要落上了。日子短了,又要过年了。唉,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完了,过完了就老了……”我祖母是外地人,因为逃荒来到这里,大雪天里,她贫病交加的父母死在野外,我祖父那时正好路过那里他找来了自己的亲戚朋友,帮她埋葬了亲人。我祖母來到我祖父家挨过了冬天,到舂天的时候,她说家里也没人了,希望留下来,好有口饭吃。这样,两年后,我祖父的父母就让我袒父母结婚了。所以,遇上下雪的日子,我祖母就要叨唠,对我说,那年,她父母就是下雪天里死的,要不是下雪,也许能挨得过去。然后,她又对我说,也就是下雪,我才遇到你祖父,做了一生的对头鬼。其实我知道,我祖父母,在一起过日子,很好,就算生活不富裕,可从来没有怨言。我祖母死的时候,我祖父74岁,他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而她死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不松幵。再过两年,我祖父给我口述过河南省的一个地名和几个人名,这是我祖母家乡和当年的亲人,我遵照祖父的吩咐去过那里,可一个人也没找到。但我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些小米和他们当地的物产,我对祖父说,这是那些亲人们送的。我祖父问得极细致,最后,他也带着那些物产到我祖母坟前,告诉她,孙子完成了她的未了心愿。那时我站在坟前心烦意乱,我知道不应该对他们说假话,可又觉得这假话比真话要好。至少让祖父活得安心些,只到他去世前,他对这件事情都非常满意,说起这事他都会表扬我做了件大事。
童年记忆里的雪,总是化不掉。因为,在祖母念叨后不久,雪又会下了。那时候,冬天总是不断地落雪,一场接一场,那些露出土层或者越冬草色的地方,很快又会被雪盖上。
因为自己所完成的这件大事情,我每次读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时,心里总是涌起无限温暧。我用善良的谎言,完成了祖父以及他所理解的祖母两个人内心的“回归”。联想起自己某次“归来”的喜悦与安定,不管这样归来的情境之中有没有雪的参与。但,柴扉的吱扭一声里,迎归的可能是盼望多年历经生死的亲人啊,那样的人生嘘唏,在白雪的映衬之下,在寒风呼号之中,在温暧的屋内,是怎样的铭心刻骨啊。
我还有一个关于雪的梦境,我甚至分不清这是一个关于雪的真实的梦,还是一个关于雪的白日梦:我看见整个世界只有雪的存在5—切都掩盖在雪中,不见路,不见村庄,不见井,不见树木,不见人物,不见道路,不见鸟或地上行走的生物。白雪之上连一个脚印也不存在。这个完整的白色无人敢动。
而我,我们,会在哪里?我们会在白雪之外的世界里还是在白雪世界之中的某处?
如果我们的身体、想象、灵魂,可以落进这个巨大的梦境,那一定是命运早已敲定的某场大雪。我相信它必定存在。
我热爱的一切
走到街上,觉得这是一场溃败,世界末日,起码是大动荡之前。
店铺关了,人不再热闹。人口大国气象尽失。
机关门口站岗的两个保安,新来的,也走了,笑里藏威的站岗人不在了,机关就失去了那种与日倶增的威严。威严来自威压,天罗地网或者不测之威,一个人,一个机关,越是冷若冰霜越有威严,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机关是给我钱的地方,钱是给我饭食的东西,这扣题:热爱。
摩托轰隆,年轻人开得像飞机,快如飞机,若干日以前,一个人说,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一个老头儿说,咳,这么快,保不准出事,轰的一声,一辆摩托撞上另一辆摩托,都是年轻人,两个当场死掉。
风吹过街道的时候,像洪水漫过河床,满满当当地漫过。台风来的时候正是这样,街道成为一种无形的威胁,它的河床成为洪水侵犯的对象,如果没有街道也就没有了河床。
儿子在北方,兄弟在南方,我不知道,这样的洪水该在何处登陆,该在何处收尾,一切都是危险,一切都令我心忧。
父母在乡下,我不在乡下,但我的意识之中,乡间是一个温暧的地方,过去和未来的地方——“人类创造了城市,而上帝创造了乡村”。
我的侄儿发了一个信息,先是问候,接着让我赞助。我拒绝了,他给了我最温暖的理由,给了我最远大的理由,我不相信,因此拒绝。这个世界上,我有拒绝的权力,对陌生人,对自己的亲人,一样。面对内心,我有理由做出选择,真是存在的,善是存在的,美也是存在的,除非我不再相信自己。当我不再相信自己的时候,如同一条鱼离开了水。
我相信酒是火。它燃烧你的脸,更燃烧你的血液与内心。一个男人与酒为伍,充满快乐也充满危险。但我承认;酒是我热爱的物件之一。但我不爱虚与委蛇,不爱强权,不爱刻傅,不爱明谋,不爱据为已有与临阵脱逃,我也不爱冷若冰霜,就算它是一种所谓的美!一切的假面具,就算它艳如桃花,又能如何,就算它声如莺啼,又能如何?一切的真,其实缺憾多多,没什么,这也是我可以热爱的事物,缺憾的真远远胜过伪饰的假。“真”是应该信任的事物,而“假”是不能容忍的事物。但我们常常相反,总是横眉冷对了真的缺憾,而对虚与委蛇的假至少是得过且过,放它一马。所以,我要说,酒,酒,酒,它不是这样的,酒是表露你真情真性的东西,酒是可恶的东西,却是值得我热爱的事物。
我所有热爱的事物,我将会热爱你们。
现在,是中秋节的下午,我不知道为什么反倒会像是一种溃败。但确实它是溃败。为什么?难道,这是一种演变尝试?
我热爱的事物,总会流逝。新的事物到来,我将会选择和感觉:我会不会重新热爱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