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再往下说去,文人的自恋情结中,还有对文章的过高估价,明明写得很差却以为天下第一或者第二,埋怨人读时不如痴如醉。我想,写文章即使写得好,跟踢足球大约也没有什么两样吧,喜欢的人说有价值,不喜欢的睬都不睬,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偏偏就有人欲死欲活,以为世风日下,以为是天要塌了,有这么严重吗?好像没这么严重吧?半部《论语》其实根本治不了天下,一部《论语》与天下的盛衰兴亡都沾不上边啊。也许我们对本不该认真的事儿反而较了真,先是“兴观群怨”、“文以载道”,再是“夫文章者千古之大业也”,过高地估计了文章,把一份子虚乌有的重负一直背在肩上,害苦了自己。
好了,还有许多,我也说不完了,我不想因为这样一篇游戏文章得罪文人兄弟们,那我只好说,先生们,别介意,我自己就是一介小文人。
模拟某种家教
“孩子”,当我们这样语重心长地作开场白时,充满了成就感,距离感,居高临下感,有了过的桥多过他们走的路、吃的盐多过他们吃的饭的“曾经沧海”感。
接下来,我们将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时,我们艰苦,艰难,吃不饱,穿不暧,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体力透支,营养不良,鸡胸,矮个儿。再往下,光荣的是,我们经过了卓绝的拼杀奋斗,挣脱20:1的比例,脱颖而出考上了大学(大专、中专),现在当上公务员,挣了一套房子,一台微机,甚至一辆摩托车,因此,“孩子”,你应该奋发图强,头悬梁锥刺骨,考上重点高中,成绩名列前茅,将来考上重点大学。“孩子”,我们说,“这是你最好的出路,甚至也是唯一的出路,否则,你将来只能‘扫大街’,只能‘下岗’,过苦日子。”
然后,看着听话的孩子苦读,我们关掉电视,即使开,也将音量调到最小,让所有的电视中人物都变得像蚊子一般,轻声悄语地说笑。我们陪孩子熬夜,还要给他们做夜宵,当他们近视时,给他们做电脑验光,配几百元一副的“博士伦”,当他们脸色不好时,我们便焦急地去医院开最流行的营养品。但是有一天(星期天或是其他假日),你突然袭击,发现你的孩子并不像期望的那样坚守岗位,而且直到很晚才回来,原来是上网吧去了(或许是上同学家玩去了)。你因此感到天塌地陷,大祸临头,以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此第一次,必会有第二次,再蔓延滋长,就有第三次,第N次,孩子会因此心无二用^甚至心生懒惰,更或滋长不良习气,进而堕落,你可能便要他领你上刚才所去的网吧,或打电话到那同学家去,如果事情得到确证,你便要进行一次非常正式的“家教”活动。这种“正式”的活动,各有方法不同,各有妙计不同,我这里很难一一罗列清楚。在我们是“孩子”时,我们的父亲大都是让我们“跪下”,然后用一根细棍子,伤皮不伤骨地抽一通。所以有古训曰,“养子不教如养猪"文雅些的称为“子不教,父之过”。此所谓“家教”,它是一种爱,同“堂教”不同——“堂教”是我对过去衙门里的棍棒之威的私人说法,那东西是“专政”的工具,打得高明的,见不到皮肉伤,却是伤筋又动骨。它与“伤皮不伤骨”有着质的区别,手段不同,目的更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从这个意义上说,“家教”是一种爱,相信所有做父母的都能同意这种说法。仍然说“家教”的方法,现在我们不可能野蛮地让孩子跪下,跪下的方式在过去的年代里极为流行,君臣之礼,长幼尊卑之礼,过年过生日,婚礼,丧礼,甚至踏破山门入伙当土匪……现在,我们相反地,让孩子“站着”,站在那儿听我们训话!
我们说“你说你今天怎么得了!你说你还像不像话!你说你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这时孩子毕恭毕敬地站着,心里却在说:“不就是上了一次网吧,到同学家去玩了一次吗,又不是天天如此,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呢?你不也常常跟人打麻将?你是大人就有权玩,我们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偶尔玩一次呢?”
我们说:“等你长大了,工作了,像我这样了,你可以玩,别以为我管你是闲着没事干,我是为你好!你将来有出息了,挣大钱了,做父母的,不指望你养活,你要是不好好念书,找不到好工作,养活不了自己,不能养家糊口,怎么办?”
以下将会正反两方面举例,论证读书考上重点大学前程无量和考不上重点大学名落孙山将会狗屎不如的论点。考虑到各地各人的经历不同,也考虑到张家长李家短毕竟属于隐私,为避免吃官司(包括隐私权、肖像权,甚至可能涉及“诽镑罪”),我这里不将实名实姓举例了。
最后,时间差不多一小时,孩子也已经站够了,让他表个态说:“这次错了,下次不会再犯。”
孩子心里说:“这点小事弄成这样,下次还敢吗?”
多数情况下,多数孩子是不申辩的。他们申辩只采取内心独白。如果竟有大胆说出看法的,肯定会惹得“家教”者怒火中烧。斥道:“你做错了事,还敢狡辩!”名再敢说,很可能要动手给孩子“啪”地教训一下,打得他哑口无言才罢。
近日读了两则小文,说的是美国人和瑞典人的“家教”,共同点是说他们的“启智”与“平等”。“启智”虽说与启发式教育也有点层次上的区别,但却并不新鲜,与“启发式教育”异曲同工,如出一辙。“平等”却有点让人不解。
可以肯定地说“平等”,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不是“中国特色”。孩子懂什么?父母不引导他们行吗?引导和管教,怎么能平等呢?你一“平等”了,他们说不定就要爬到你头顶上做窝——所谓“顺着鼻子往脸上爬”,所谓“给点颜色就像开染行”,所谓“坐轿子翻跟头——不识抬举”,都是对希望得到平等的人最恰当的评价。往社会上看,也有类似的说法,比如,有人说:“中国人也能像外国人一样?人家什么素质,你什么素质?”
对于以上的这种家教,我想起了鲁迅先生那篇文章,说的是一个哥哥,戳穿了童年小弟的秘密,找到他制作风筝的密室,并摧毁了他的全部材料——纸、篾等。先生是用一个成人的调子写的,很有些伤感,甚至有些沉痛。我想我理解了先生的伤感与沉痛——这是一个剥夺者的悔恨。以一个强者一个统治者的身份,他剥夺了一个孩子的童趣与自由,一颗童心渴望翱翔于蓝天之上的自由。
也许,在每个人的心灵中都潜藏着“统治”的贪欲,一旦它有条件释放,它就会剥夺一个孩子或别的弱者的自由与权力。我们正是在一代又一代地运用言传身教,去克隆一代又一代的剥夺者与统治者,制造着一个又一个的不平等。
失去平等和自由意志的孩子,能够健康的成长吗?它最直接的危害是使他们失去自信力和责任心,而面对一群没有自信力和责任心的人,一个国家,怎么去发展壮大,一个民族,又怎么自强自立呢?当然,以一个负有责任的父亲和一个理智的成年人的身份,我也应该对孩子们说,年轻人,你们还没有足够的理性和辨别力来约束自己,确实还需要成人的引领与提醒,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怀有同样望子成龙的热切,即使过火,也别怨恨他们,而应以平等的冷静的态度,诉说你们的真实想法,你们的理想与爱好,并且还可以对他们说:“‘扫大街’与‘下岗’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不要以此为不齿,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必得承担大任,终成栋梁,像你们这些成年人一样,长大以后.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平常人。对于社会,对于未来,我们应该怀有足够的平常心态。”
洗刷
那年我小学三年级。
那天体育课间,我和同学F回过教室。肯定都有充足的理由,只是现在我忘记了。下课回到教室,绰号“少爷”的本班同学宣称他的小刀丢了。
这是一把不寻常的小刀,它在全班甚至全校都有名气,小刀是少爷在新疆当大官的叔叔送的。
体育老师采用了最简洁最富效率的破案方法:同座位的互搜书包和口袋。
没有结果。
再调查重点对象。老师问“谁上课的时候回过教室?”
这显然是敲山震虎式的明知故问。
就在全班目光聚向我和F的时候,我的心“咯噔”一沉。
我确实向少爷讨要过小刀看看,少爷又恰好没给。
我确实同大家一样,十分眼热它,甚至幻想也有个新疆当大官的叔叔送同样一把小刀给我。但是,天地良心,我从没想到过偷它,父亲家教极严,如沾偷,我就会被扒掉一层皮,而现在,我成了最大的偷刀嫌疑人,跳迸黄河洗不清。
我又一次慌乱地翻自己的书包口袋,害怕那小刀自己长脚跑进来,仿佛它就真在我的书包或口袋里一样让我害怕。但我又想,只要找出小刀,就能证明我没偷,于是我希望能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小刀,然后告诉大家,小刀在我这里,但不是我偷的,如果是我偷的,我就不会拿出来。站在成人的角度,这样未免天真、糊涂、荒唐,但也正是站在成人的角度,才能检视出这种“洗刷”的真诚与可贵,它是人性对污浊的拒绝与清理。
没有翻出小刀。就在绝望的时候,突然发现它就在我前排F的板凳脚边,我很激动地喊了一声:“小刀在那里!”
结局,我不说大家都该知道了,唉,体育老师和班上的同学,会把谁当成“嫌疑人”呢!
与我的慌乱与急于洗清自己比较,F那天倒显得格外沉着、但事隔数月,却证明那小刀确实是他偷的。
其实,就算小刀是我偷的,在写这个小故事的时候,我仍然可以根据现实流行的“规则”与处世方式,给它设计出几个潇洒结尾:
一、我难道不能以看客的姿势,冷眼旁观,抱着膀子看热闹吗?我还要在嘴角弄点含义丰富的微笑哈,没人敢说是我偷的。
二、我可以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叫嚣:“别看只是一只小刀,也一定要追查到底!我看现在敢偷小刀的人,将来就敢偷原子弹!追查追查!”这种态度就没人怀疑我了。
三、我也可以轻松地说:“好了^好了,不就是一把小刀吗,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你们就当是我偷的好了,是我拿了,不要再为这点小事耽误大家的事了。”这样一来,也没人怀疑是我偷的。
四、我站起来,讥讽地说:“不错,小刀在我这里,是我拿的(注意,是拿不是偸,这要提醒的),你们这样大惊小怪,如临大敌,太缺乏幽默感了,太没有品位了。”且看现实中那些巨偷们,哪一个不是这样?
五、我站起来说:“告诉你们,是我拿的,怎么啦?算什么呀,不就是一把小刀吗?”说罢,转身离去,丢给这些目瞪口呆的人们一个玩世不恭的背影,看他们能奈何得了我?
偏那时我只是一个不会编故事的小孩,才有了那个悲惨的结局。那天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我这辈子哭过不少次,我不是一个冷硬如铁的汉子。但许多哭的动机与内容都忘记了,而这次的哭,却这样坚如磐石。朴拙诚实换来的屈辱,刺痛了我的灵魂。然而,也正是有这样痛彻骨髓的哭,使得我有生以来,从没动过偸的念头。我不会用偷来玷污自己的手和灵魂。
因此,这个小刀的故事,最好的结果,就是童心所作出的选择,这就是“洗刷”。
胡思乱想
对自我的疑惑一定是来自灵魂的疑惑。我们的身体在行走着,在行动着,在释放或者吸纳,可灵魂也许并不与它同步。
当自省到来的时候,观照亦到来。内在的观照一定会产生怀疑:“我是谁?”“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外在的观照是为内在观照提供背景的吗,或者说是提供参照物?但外在观照也会产生疑惑,这是我所做的吗?这是我需要的吗?为什么我需要这个?
在内在的观照中获得了真实的感觉,即意识到生命的独立与自由何其重要!“外在之相”其实是强大的。我们活在“外在”之中,并且无法摆脱。只有当“内在”强大到可以视外在如无物的时候,才会获得内在的自由,但是,如果我们视外在参照物作为“正常规范”的话(这是显在的规则),一个内在强大的人会被指称为“不正常”。对生命自身是如何判断的呢?如果内视的时候把自身生命当做内在的话,人不会伤害自己,不会自杀,但事实上恰好相反,一个内在强大的人,剥夺自己生命的时候如探囊取物。以此来看,当灵魂对身体的疑惑变成厌恶愤怒的时候,灵魂必定无视身体的存在。
这是否意味着灵魂在内视的时候获得了独立与自由?
存在之物,从来是强大的,这与一个灵魂的能量不成比例。所以,有觉悟的生命,从来对“异化”充满了警惕之心。一个自由灵魂的能量在时间之中散发着它的芬芳,应该没有“永远”那么久吧。接纳这样的芬芳,需要接纳者具备一定的灵魂能量——“梨花一枝春带雨”,不会人人都觉得妙不可言的。
“异化”及抗拒,在看不见的生命场中搏斗着,要有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