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热爱的一切
7845800000013

第13章 我们与世界的关系(5)

我走到河边。这条小溪,曲曲折折从山里走来,轻巧而又流畅。望望山上的相坟,我想问,相爷,您把生命中那么多的风雨和悲喜荣辱淡淡地宰相大人钟情龙眠山的龙脉气韵,更着眼于它不在醒目的官道旁侧,是好是歹都避开了风景点的车喧马闹。但人是可以创造景点的。上世纪六十年代,这座宰相坟就成了批判“封资修”的绝佳去处。相坟于是被挖开了,据说还挖到了白髯飘飘的遗骸。

要是宰相大人还能说话,我猜,以他的见识和气量,当只是抬抬有些重涩的眼皮,轻轻淡淡地说:“后生们,不要这样。”

果然,还没等到“河东”变成“河西”那么长的时日,相坟又被极隆重地重修了。

相爷若有知,还能想些什么?他不会有一丝欣喜和自得,而相反是有些忧郁了。是啊,风雨太多,河岸切换频繁,土层流失太快。这样冲刷,这块土地能有什么沉积呢?失去了积淀,便失去了肥沃,山野便只好荒凉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为自己这次未完成的朝拜找到了理由:我想,我没有惊动相爷寂静的安睡,或许注定是对的,注定合着相爷的心意。

面对芦苇

在西山有一U形的山凹,U的两个端点,分别是上山的道路和电视塔;底部则生着齐人高的芦苇。

现在是黄昏时分。初夏的天空,那些零散的云朵,高远而静谧,你甚至不知道它们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电视塔是这样高耸着,钢铁的身躯越痩越显高,越高也越瘦。但它不可能到达云朵,它只能到达自己的高。电视塔下是一大片开阔地,斜坡一直到达芦苇丛,伏地是随春而生的青草,在初夏越显得蓬勃而强悍,生命是必须逢时的,再好的草种冬天也无力表达。肯定有一些鸟躲在芦苇丛中,因为叫声从芦苇里发出。鸟的叫声不能用“清脆”来加以描述,我相信它们的声音里有表达、有倾诉、有喜悦、有哀叹,而现在,它们是在彼此呼唤,黑夜师将来临,黑暗和寂静将淹没世界,先期到达的黑暗被人类称之为黄昏,而鸟类则依据经验在渐次退隐的光明里以彼此的呼唤照应来抵御黑暗,我不知道这是聪明还是无奈。我相信这种呼唤的含义还来源于晚归时分的田地,在那里,母亲们呼唤年幼的儿女,那声音里就有着急切关注。对于一切生命来说,黑夜的隐喻意义应该是相同的。我听到芦苇丛中这种鸟是在一遍遍地重复着某种音律,大约有五个音符吧,它婉转的泛音里透着平静安详,它的亲人们一定都安静地聚在身边;而另外的一种鸟叫得粗犷急切,没有节奏没有优雅,这些叫声来自山上的那些树丛与草丛之中,与它们对应的是那些轻细的虫鸣,那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表达,似乎是不希望触碰初潮的晚露与温柔的晚风,这样和善的风度同样令人尊敬。我不能想象在最深的黑暗之中这些声音将怎样延展,怎样转折,怎样变化。我想起大约1993年的秋天,那时与我一起租住在电影公司招待所的还有两个分配来工商银行的大学生,每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从住处出发跑步,沿着这条路一直跑到那个石场,到达石场时大约是晨光初现,然后我们继续沿着山道到达山顶。有一天早上,他俩回家去了,而我还照常一个人跑了上来,我跑的时候只想到跑步本身,但我到达这里的时候,却突然一个人陷入了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甚至听不到黎明前的虫鸣之声。我现在来回忆当时,确实想不起任何可以让我觉得自己不孤独的声音,孤独与黑暗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可怕。我高声地唱起来,我自己的歌声在这黑暗之中显得飘忽不定,显得力不从心,但我还是凭着这声音战胜了恐惧。

现在我注视这些芦苇。这些丛生的植物极具韧性,单株的芦苇同样坚韧。在芦苇荡里,它们是苇席的材料,而苇席可是好席子。在湖上这些芦苇将组成“芦苇荡”。这个“荡”字多好,悠悠而动的水,广阔无边,舟船驶过时的心情,尽在其中。而在陆地上,这大片的芦苇是风的倾听者与合作者,如果你站在这一大片的芦苇旁边,你可以听到细风过叶时它们的轻声细语,那是正在哺乳的母亲对着怀中婴儿的爱意喃喃,我喜欢这自然之母亲的声音,这不是早晨到来时的世声所能比得了的。更大的风声过来,那将是哗啦啦的叹息了,苇叶与秆、苇叶与苇叶之间,在这大风(当然不能是那种摧残天地万物的大风,而是让人喜欢的大风)当中,作着欢喜的叹息,我理解的叹息不是那种无可奈何或者烦躁不安,不,我理解的叹息是赞叹与感恩,是万物对造化的赞叹与感恩。一枝芦苇知道感恩,一大片芦苇更能知道感恩,因为现在这样的一大片芦苇,它们不仅面对着青山,面对着伏地而生的绵绵春草,更依偎着鸟鸣与虫鸣。

现在,黑暗渐次浓重,鸟鸣渐次稀落,这些可以飞翔的精灵们知道适度,知道该在何时一言不发,而我知道它们方才的声音已经深深地植于这片土地,成为种子,每一种生命之音都会成为种子,在土地之中深植,总有时机让它们发出来,以春风的形式,以春雨的形式,或者以云朵的形式,当然,也能够以芦苇的形式。更深的黑暗从天而降或者拔地而起,它就变成了远处可能存在的河流的声音,流水之音,是一种中性的哀怨,只对时间的渐次流逝,而不对一个特定的人。在黑暗之中我突然想起那天为一个朋友送行的情景,这样一个强壮的中年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带进了黑暗之门。“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我对这个叫帕斯卡尔的人几乎一无所知,但我记住了他这样的一句话,能让人过目不忘的话,一定是揭示了大自然的某种变数与定数,我相信这点。但我想,帕斯卡尔一定是在目睹一些伤心欲绝的死亡之后,看到了冬天的最后的苇秆,那一片枯叶应风而落。而现在,面对这大片的青芦苇,我想到了它的韧性和坚强的生命力,这些青芦苇们一定快乐而坚定,如果对于绿色、对于青春的信念永不动摇,那快乐也会是坚定与恒久的。

寻找一个梦

我的心灵,我的手,和我手中的笔,有一个企图:想要拨开生活坚硬的外壳,找到那个久违的梦。

我相信有这样一个梦,只是不知道是在我不经意间丢失了,还是它只曾在遥远的地方灵光一闪,根本未曾真实地降临过。但我仍看见它正毛茸茸地生长在松树的枝头,那时,天上的雪花还在飘,没有风也就没有松涛低低的吼声,只有落雪沙沙,像在这空旷世界的心里自言自语,绿色的松针在毛茸茸的白色包裹之中安睡,而毛茸茸的白色还在生长着,无声地长着……

然后一阵柔风,是一棵杨柳在春水之畔,伸展开它绿色的腰肢,一个农人的蓑衣湿湿地正滴落着雨水;一头牛,一只铁犁和一片新翻的黝黑的泥土;一根抖动的柳条在农人的手上,不为吆牛,只为抖动,只为抖动出一束美丽的弧线。

在闷热的午后,突然有一团云,遮住了太阳,一阵凉风让人透过一阵气来,一群黄色的蜻蜓便在我的头顶上乱飞;秧苗在风中俯仰,一浪浪地绿过去,有一只蜻蜓便停在我眼前的空中不动,它的停顿似乎引发了这世界的停顿,于是田园里如梦一般,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那风中的绿色,似乎从遥远的年代里走过来,又正向更遥远的年代里走过去。

而在秋天的某个阴沉的下午,有一群孩子(我一定在其中),在刚刚割过了稻的田块里,用自制的竹弓竹箭,比试着看谁射得更高。那支竹箭已不是单纯的竹箭,它是这群少年向世界和人生伸出的羞羞答答的触角,而它的或高或低,又似乎有着某种宿命的暗示,它告诉你,天空永远是天空,而竹箭也永远只能是竹箭。

这个梦一到这儿就会艰涩得做不下去了,我无法知道还会有什么。我于是只能白天去继续它,我想要有一场无声的雪,铺天盖地,将整个世界遮得严严实实,就算不能透一口气吧,就算不能见一丝的生机吧,就算除了雪什么都不再有了吧,我也更愿意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只有一个银白的世界了,谁也不惊动这个世界的银色的大梦,谁也不去将这完整的雪地踏破,一个寂寞的完整,一个完整的梦幻。

再然后呢?再然后,有一个人在杨树初绿的时候,不知从何地回来了,他站在细雨霏霏的柳堤畔,眺望他的小屋,他离家时手植的杨柳已訇然撑幵,巨大的臂膀,遮盖了几间茅草的旧屋,他认不得他的家和他的村子了,这时一种惆怅在他的心中悄然弥漫开来……

当我把这样一个梦整理到这里时,我往往便分不清,这些到底是一个梦,一个未曾真实降临的梦,还是一段经历了。只是我抬起手时,我分明还是触到了生活坚硬、真实的外壳,它真切地硌痛了我。

蝴蝶

从前有个孩子经过一座山上,走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他有点害怕,他知道这里面埋着死人。他妈妈说:“没事。别害怕。”后来他停下来,看到一只扁扁的麻雀,就在这坟上飞来飞去,他想捉住,他妈妈说:“别捉它,这不是麻雀,这是一只魄子。”“魄子不是雀子吗?”“不是。”“那为什么会飞?”“因为它轻,又有翅膀。”“噢,知道了。”“魄子是人变的。”“啊?”“人活着的时候,身上有三魂七魄,人死了,魂魄就离了身,魂去投胎了,魄子留下来守墓。”

那时我8岁,在阳春三月的坟墓前,受了这样的启蒙。雨后初晴,阳光像瀑布一样,空气中似乎有它从天而降的声音。多年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京剧花脸脸谱的时候,我马上想到了坟地里那些魄子的花纹。这不能一一对应其线条与色彩与光线之间的关系,这只是一种感性的判断,略带混沌与敬畏的判断。我不知道那些魄子在遭遇了坟地里的这个小男孩后是如何想的,人与魄子之间相遇的机缘巧合可能在彼此的心里都无法知晓。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春光之下,一只飞翔的彩色魄子所带给一个人的内心的畏惧与神秘感,是不是也可以落进它们的心田。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它们来自坟墓,关乎生死,这样的想法,在我少年时代得到过“眼见为实”的证实。那时,村里某人病得很厉害的时候,总要去找某个通灵的“大仙”(我们不像西方人那样称他们巫师,巫师似乎带贬义,而大仙之称则心怀依赖与崇敬),大仙掐指一算,则说,某年某月某日,该病人夜行某地,不寒而栗,是遇一神(或者鬼怪),因不慎冒犯,故遭报应,被掳走两魄。于是,大仙作法,有些病人此后日渐好转,有些却日渐沉重,好转的自然是仙法见效,逆转的则被大仙告知回天乏术。我从没看见过大仙是怎么把那一两只或更多的魄抓回来,并且安置到病人身体中去,但我知道了,那轻灵的小动物,可以出入人的身体,得之则安,失之则病,这又何等神奇。甚至我母亲伤风感冒的时候,我就抓过魄子,可我母亲说,每个人的都不同,你抓来的是别人的,没用。

某一天在落叶的地,看到了一只死去的魄子,仔细地察看。它以黑色为主干基调的花纹如此轻灵,多重颜色的重叠与映衬强化了神秘,而它翅膀上那一圈圈套起来所形成的“眼睛”,永远睁开。它轻到几乎没有重量,这样的轻对于一只魄子来说又何等重要,它是飞翔之物,我理解,它的生命目的就是飞翔,它的飞翔与灵魂平等,这样的飞翔将是没有尽头的,没有来处与去处的。任何一点多余的重量都是累赘。那么它依靠什么生存?吃什么喝什么?就像我们从来没见过一个看不见的神灵会享用烟火与供奉一样,魄子一定也是饮食那些看不见的东西的,“灵魂”享用的是供奉之物的灵魂,与灵魂并联并存的魄,一定也是这样享用的。

终究有一天,我知道了“魄子”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称呼它的,而它们真实的名字叫“蝴蝶”。它只是会飞翔的昆虫,它来自于蜕变的毛虫,那些丑陋粗笨的毛虫与这飞翔的美丽蝴蝶怎么会是同一身体的呢?但这却是真实,真实颠覆了我关于蝴蝶的混沌与模糊,而这样的清晰未必是好事,所有关于它的神秘与神圣全都让一条丑陋的毛虫所打破。这是--种沉重的打击。真实让想象让位,清晰给混沌以打击。这就是“蝴蝶”与“魄子”之间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