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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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废墟上的风筝

我还是个孩子,当时干的却都是大人的活,拉水,建简易房,自己学会了木匠和瓦匠。我们家震后的房子是我垒起来的,我们学校的房子都是我们孩子建造起来的。我感觉,我过早地长大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当时我们班共有51个人,等再到学校见面的时候,有少一半的同学震亡了,老师点名的时候,没人喊“到”的空间,就是这个人走了。我们木了,说谁谁死了,就像今天说谁上外地出差一样平静。其实,平静是表面的,我们内心在流血,眼睛里含着泪。班长死了,最后是老师代替班长喊了一声:“起立!”我们默默地站立起来,低头向遇难的同学默哀。下课的时候,我们到河边采摘了一束束白色的野花,分别放在遇难同学的桌面上,深深地向他们鞠躬,祈祷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组成一个新的班集体。

我同桌的小勇胳膊上缠着黑纱。他跟我讲起他父亲的死。他家里的房子没有全部趴架,本来他父亲拉着全家跑出来,是那台缝纫机,诱惑着他的父亲重新跑进去,父亲跑进去了,刚刚抱起缝纫机,余震发生了,父亲被埋进新的废墟里。

有一个老人,在学校的废墟上放起了风筝。走到跟前,我认出他是我们班贾志旺的爷爷。贾志旺跟着老师守校,震亡在学校里的,他爷爷给他做的风筝,他还没用过一次,爷爷坐在孙子的坟头旁,给他放风筝,还默默地说着话:“志旺,志旺——”

我们是看着风筝,开始重建家园的。那一刻,我们望不到生命的旗帜。这只风筝,就好像是我们生命的旗帜。

唐山是凤凰城,古有凤凰栖落大城山山头的传说。凤凰是唐山人民心目中的吉祥鸟。可是凤凰飞走了,在这个漆黑的暗夜里,痛苦地飘落了。唐山有24万人震亡,几十万人伤残,7000多户人家断门绝烟。也使我们幼小心灵出现了一次巨大的断层。要弥合这个断层,得要多长时间?需要多少人间的爱?当时全国人民都支援唐山,唐山的伤员被运送到全国各地,唐山的孤儿有了依靠,政府在省城建立一个育红学校,我的一个老师就被临时抽调到那里。

我曾亲眼目睹了唐山人送别孤儿的场面。刚刚修复的唐山火车站广场,3000多孤儿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们身上都别有一个布条子,登记着姓名。我看见一个孩子手腕上戴着两块手表,就问身边的老师,老师说一块是他妈妈的,另一块是他爸爸的。还有一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缝纫机机头。这可能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了。我还看见大一点的孩子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手腕上的条子是空的。市里的一个老领导,颤抖着来给孩子们送行,他摸摸孩子的头,抱抱孩子,亲亲他们的小脸蛋儿,最后颤着声音喊:“你们是唐山的子孙,永远是我们唐山的儿女,眼下我们没条件,先送你们走,等新唐山建成了,我亲自到省城接你们!”说完,他身体一晃,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倒地。我眼看着老人倒下去了,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人们把老领导抬上的汽车。当时,孤儿队伍里乱了,哭声一片,火车缓缓开进来,孤儿十分有秩序地上车,火车为老领导,为唐山死难者,鸣笛三分钟。事后,我才听说,那个老领导抢救无效死去了,医生含着眼泪说,他是为孤儿而活的,他已经身受重伤,内脏出血,他竟没吭一声,默默地组织抢救孤儿以及他们的安置,硬撑活了一个多月,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去远处拉水,看见了惨烈的一幕:埋尸场。在唐山与我们丰南县之间的三角地有一个砖窑,砖窑常年取土,出现一个深深的大坑。解放军叔叔的一个连队在这里负责掩埋尸体,由于尸体的腐烂,战士们戴着防毒面具,将尸体装进塑料袋里。我记得一个个头不高的解放军叔叔,手里摇着一面红旗,这面旗的颜色我真是很难辨清了,反正它在我眼里是黑色的。这个解放军叔叔嘴里含着一只哨子,他一吹哨,手里的小旗就使劲一摇,哗哗一响,工兵连的战士就把尸体往坑里铺一层,密密麻麻。解放军用铁锹往尸体袋上扬洒着石灰。空中有一架直升飞机喷洒着药物,白色的药物像夏天早晨的霜雾。我木然地看着,心中没有恐惧,只是在断裂。后来我听说,这个大坑总共埋着16层,16万人的亡灵在这里安歇。

有多少个家庭都在“安歇”里破碎了。

人生的意义就是把个体的天然悲剧演成喜剧。家的意义同样是把悲剧演化成喜剧。给家酿成悲剧的意外有万千种,可是地震是对家破坏力最大的一种。地震以摇荡的形式突兀地开始,许多个家庭,都是以残缺的哀伤朦胧地结束或是夭折。当新的家庭再次组合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灾难的阴影,走出这个阴影要经历多少时间?需要有多少爱?

我亲眼目睹了无数个幸福家庭在灾难瞬间的毁灭、挣扎、互救和组合的感人情景。后来,我和王家惠为二十集电视连续剧《唐山大地震》做编剧的时候,曾经采访了这样奇特的情感,就像废墟上的风筝,在我们眼前飘荡。

我对家庭的印象里,似乎女人与家的联系更紧密一些,对于男人来说,对待幸福应该就向对待女人,对于女人来说,认识家庭似乎就是认识男人。有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女人,地震中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磨难。她与恋人刚刚从知青点返城结婚,组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她们的爱曾让那么多的人羡慕。男人是地震研究人员,他那天在地震台值班,而女人也在医院值班,她是唐山255医院的一名护士长。1976年7月28日地震发生后,男人没被砸在废墟里,可女人却因为救护一个产妇,被埋入废墟里,压了四天四夜,她受了重伤,还用仅剩的一瓶葡萄糖水喂活了怀里的这个婴儿。当解放军把她扒出来的时候,她因喉咙塞着一团泥而窒息。男人抱住她的尸体,含泪把她送到万人坑统一掩埋,天下起了大雨,男人走了,解放军在雨停之后,掩埋时,突然发现她活着,因为雨水冲掉了她喉咙里的泥团,军人就赶紧把她送到飞机场,送到武汉治疗。男人不知道她还活着。此时,她的妹妹也刚刚结婚,她的男人也在劫难中死去了。在她也受伤,痛不欲生的时候,得到了他的帮助。而他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为了照顾姐姐留下的孩子,为了弥补震后的创伤,他们很快就结婚了。这是一个真实现象,唐山当时有好多破损家庭重组十分迅速。半年后,姐姐出院回到唐山,见到这个情景,简直无法接受。妹妹就想离开他,让姐姐、姐夫重新走到一起。可姐姐不愿再破坏他和妹妹的幸福,便举手宣誓做了SOS儿童村的妈妈。

我们看见的是两个家庭,一个是充满奉献意味的大家庭;一个是组合后愧疚不安的小家庭。他们互相搀扶着、安慰着,寻找新的爱的支点,用人间的大爱来弥补灾难造成的创伤。他们爱与爱情组合的真正月下佬竟是这个灾难。

当我们采访这个姐姐的时候,问她为了妹妹或者孤儿而牺牲爱情的时候是如何想的?她只说,如果爱是七疒参巧板的话,爱情只是其中的一块。虽然我的新家庭没有了爱情,可并没有丢失了爱。我喜欢这些孩子们,孩子们也是爱我的。是我们共同的爱,支撑着我们的幸福!她的这番话使我很感动,让我们看到了人类战胜灾难的过程中的伟大的爱。家庭不仅仅是单一的模式,也不仅仅是欢乐的抚摸,不仅仅是生儿育女,从某种角度上说,家庭就是一种感觉。

无尽的人海中,你我他,相逢、相聚和相知,却又分离。你相信缘份吗?那是一种美丽而温暖的牵系,你的身影留在我的视野,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家庭,你知道吗?你我他,谁也走不出家庭的幸福,走不出祝福和思念——

我还认识一个这样特殊的家庭。唐山开滦煤矿的一名女工,在地震时与男友相亲相爱,地震的前两天她们领了结婚证,就要到天津旅行结婚。因为她的男友是在天津海河边长大的,对家乡十分有感情。她们本来买好了地震那天晚上七点钟的火车票。她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因为她家里有事而更改日期回到家里。谁知,夜里就把这个刚刚建立的小家庭给毁灭了。男人当场砸死了,从废墟里扒出来时,男人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张车票。女人保留了那张车票,她痛不欲生之后,毅然离开了这个城市,到了天津,举行了一次没有新郎的旅行结婚仪式,她抱着男人的骨灰盒,站在海河边默默地对他发誓,我要留在这个城市生活,永远不嫁,永远陪着你!果然她就没再嫁人,单身生活到了今天,抱养了一个孤儿。她自己感到有个家,别人也以为她有个家。她在纺织厂工作,如今下岗了,在自己面临新的选择的时候,她对着死去恋人的照片默默地说着心里话,是男人的遗像给了他力量,重新振作起来,自己搞了一个副食店,凭着自己的双手,过上了好日子。她说自己的家很好,因为我们真正地爱过一次,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虚此生!人们为她这个家庭而惋惜,而钦佩、而感动,也对灾难抱以本能的控诉!

纯洁的爱只以爱为目的,以爱组合的家是纯洁的。女人的日子是活在情感里的,女人对第一次的爱终身不忘,而男人对新近的爱特别倾心。我们有时就想,如果活着的是那个男人,他也会像这个女人这样过日子吗?不是让人们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寻找家庭的芳香。

既然有爱来扣门,家庭就必须做出回答。家庭就像一本印刷好了的曲谱,任由男女演唱者自己来填词。这个词就是热爱和珍惜。我们的家庭面临的威胁还少吗?幸福的家庭拒绝地震,被地震摧毁的家庭依然幸福。因为我们人类有不朽的精神,有不朽的爱,它以足够的智慧来补偿那欠缺的一角,来慰藉和抚摸不安的灵魂——

没有欢乐的日子有家就是欢乐。家是不朽的!

经历这场灾难的人是不幸的,经历这场灾难的人又是有幸的。我看见了人间的友好,互助的光辉。生命最可贵的精神,在灾难中怆然复活。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经历。我常常对大地进行诅咒式的祈祷,由谁来开拓不幸灾难的救赎之路呢?就不幸而言,没有公道。就颤动而言,大地不会停止。有消息说,我国正进入了地震活跃期。1998年,张家口坝上的张北和尚义地区发生了地震。我去了,塞北坝上粗砺寒冷的风,卷起漫漫黄尘,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对大地诘问:你的心脏是不是有裂痕呢?生命最常见的表情,渴望弥补大地心脏的断层。你为什么常以无序、顽固的颤动对待每个生灵?我多想游走于裂痕之间,捧起一片新土,将裂痕耐心地对接好。

人的意愿与大地的颤动无关。谁能挽留安宁?就像人不能留住逝去的岁月一样。当我们抚摸一块残砖、一道地缝、一方断壁,觉得是在破译灾难的谜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滋生。只有爱,人间的大爱,整个弥漫了那个颤动的黑色日子。

走在张北震后的土地上,我们忽然看见村头简易房前,放风筝的孩子,他们在断裂的土地上快乐地奔跑着。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着风筝,目光是沉静和安祥。孩子们的激情在风筝的飘荡中延伸,他们童贞的目光超越了大地。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地震的幸存者。我为他们祝福。过了一会儿,放风筝的孩子,将风筝的绳索拴在树杈上,风筝是高高飘扬的,可在我的眼里,却忽然漂落了。我揉揉眼睛,看见孩子们默默趴在土地上,好像是静听着什么。他们在聆听什么?我猜测,他们是听地声,经历过地震的孩子都习惯听地声。没有颤动之前,是听不到地声的,大地同样沉睡着。如果有声音,也是去日循环过来的声音。这声音压抑太久,爆发时是那样的强烈。是当年的地声带给了我耳鸣。生活的渴望将这恐怖的声音化成新的声音,将那个稍纵即逝的颤动凝固成永恒的风景。大地是神,不可随意去冒犯神。大地是物,也请你展开仁慈的风度吧,造就生命的瑰丽,给定我们生的意义。我们人类破译地震,只是个神秘的余数,还是祈祷安宁,从吉祥的景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大地反省的眼神。

风筝飘走了,又飘来了,愿我们的生活中只有美丽的风筝而没有废墟。

尊敬的书友,本书选载最精华部分供您阅读。留足悬念,同样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