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三年我转业了。有一次没采取措施,她怀孕了。我闻听挺高兴,我喜欢孩子,尤其总盼个女孩。有喜了的她,却一点也没显出高兴来。有一天,她晚上跟我说,要不把孩子作掉吧。我一听,霍地从床上坐起来,问:为啥呀?她说:拉扯三个孩子忒费劲。我说,要是生个闺女,咱们有儿有女,老了的时候多享福呀!可她说:要是个小子呢?我说那也好啊!你这么年轻,跟了我,不该有个自己的孩子?我没想到她那么倔。她说,俩孩子就够了,不扮这个角,亲外甥也和自己的儿子一样。
甭看结婚,其实我也就是把她当大孩子看,没想到她遇事儿那么有主见,怀着的孩子,说啥也留不住。我说,那也得跟孩子他姥姥商量商量。她说,过后再说吧。当初从村里嫁出来,也有人背地里说我走这一步是图变市民户口,不要孩子,也掩了这些人的嘴。我说,你真傻,咱们在市里过日子,你还管老家的人背后嚼舌头根子干啥?
孩子最终没留住,可就像从我身上剜走一坨肉。这么多年也没再要过孩子。那张手术条我至今还留着。如今,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我刚退休那几年心脏老不好,她让我戒烟,过去的战友都知道老马拿烟当饭吃,饭戒了,烟戒不了。可我就真的咯噔一下把烟戒了。我前年立了个遗嘱,我这一辈子攒的这点钱也不打他们哥俩的眼窝子。现在住的这大平米,还是他们两家添钱买的。我在遗嘱里说,你们啥时候对你妈不起孝心了,把这张手术单子拿出来思磨思磨,当初是为了你们才不要孩子的。
我岳母是1987年走的。下葬的时候,我的双眼都快哭出血来了。人家都说,没见哪家的女婿这么哭丈母娘的。她一辈子养了两个闺女,前后都给了我,我不哭谁哭?故事三:是续缘,还是续孽?
人有人的盘算,天有天的定数。这是不得不让人在命运面前低头服软的地方。打小鲁桂花的奶奶就跟她讲,人跟牲口一样,一生下来,脖子上就套了轭具,命好的拉一车棉花,轻轻巧巧遇水过桥;命苦的拉一座山,拉不动,自有鞭子抽你。
67岁的鲁桂花顶着一脑袋棉花。她的头发真的比棉花还白。她往前看生命的尽头已很有限,往后看,她看到风烛残年的老奶奶在纺车底下说着这句留给她60年后还在琢磨的话。人生这么快,快得像一个过火的、充满恶意的玩笑。她也成了老奶奶。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管她叫奶奶,事实上她是他的姥姥。孩子的爸妈都还活着,可这孩子就像是个孤儿,除了她管,谁也不管。孩子从小就骂她:老不死的。
大地震过去十年的时候,她觉得那是昨天的事情;大地震过去20年的时候,她觉得是前天的事情;大地震过去30年的时候,她反倒觉得是今天的事情。大地震是天灾,唐山死了那么多人,活下来的,坚强的坚强着活着,软弱的麻木着活着,谁也没见谁为死了的人一头撞死,倒是爱把“地震时把我砸死就省心了”当做口头禅挂在嘴边。摊上天灾没法子,一个“摊”字最有说服力,“摊”是命在人世间的具体落实。可死了丈夫后,自己改嫁迈出的这一步,走这一步带来的祸患,是天灾的延续,还是作孽的肇始?
地震后,有人给鲁桂花介绍老伴。实际上,那时鲁桂花还不到40岁,但从她心里也认可就是找老伴。哪里都不少那么一帮嗜好给孤男寡女撮合成婚的人。现在,鲁桂花想起当初介绍人的巧舌如簧就余恨难平。“70要个家,80要个家。”“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她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媒婆到东家男方说媒,说女方哪都好,就是嘴不好。男方家想,嘴不好也就是爱唠叨呗!成婚圆房的时候,发现新娘是个兔唇;媒婆到西家女方说媒,说男方哪都好,就是眼下没啥。女方家想,眼下没啥就是暂时穷点呗!成婚圆房的时候,发现新郎天生鼻子缺损。编排这么阴损的黑色幽默的,必定是吃过媒婆苦头的人无疑了。人就是这么没良心,日子过火了,过美了,过甜了,谁也会感恩穿针引线的红娘。媒婆骗人挣俩散碎银子,那是旧时代的事。但婚姻本身就是个陷阱,却是古今一理,不过是有人掉井里后,守着锅盖大的一方天,有吃有喝,还避风;有人掉井里,等着他(她)的是竹签子和蛇蝎。鲁桂花的媒人当初没骗她。对方是工程师没错,有一个20出头的儿子也没错。她这边有两个闺女,鲁桂花本人又是会计,条件和家境都很匹配。再者说,大地震劫后余生的人,没有多少人谨守“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二鞍”的封建古训,也没有多少人有心情对二茬子婚挑挑拣拣。
让鲁桂花感到不适应的,是工程师过日子的方式。精打细算到了守财奴的地步。大立柜没把手——抠门。炖一小铁锅排骨,恨不能吃它半年。工程师是最早提倡家庭“AA制”的人。每月的水、电、煤气费要鲁桂花和他轮流着花,说是这样能建立起人人节约的意识。每逢鲁桂花付完当月的钱,工程师就拿出他的记账本,把水表、煤气表、电表上的数字抄得清清楚楚,并在未来的一个月30天中,隔三差五地进行各项数字进度通报,号召节约节约再节约。鲁桂花看见他举个老花镜爬高上梯地抄表,总忍不住啧啧发几句感慨:“你这工程师,我肯定是当不了,你要是干我会计这行当,保准年年是劳模。”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是鲁桂花的大女儿和工程师的儿子好上了。鲁桂花当妈的早就看出了眉眼高低。工程师当爸的在家也肯定不是把注意力全放在那几块走字儿的表上。但谁都不说。鲁桂花当然是希望工程师先说,可工程师就是不吭声。鲁桂花怀疑工程师是揣着明白卖糊涂。鲁桂花感到特别棘手。五口子大活人酱在一个屋檐下,想干涉都干涉不住。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她一点也闹不准。在单位里,震后重组的家庭中发生的家长里短,一直是磕不完的瓜子,来供大伙磨牙。这类事,已在别的类似家庭中发生了。但鲁桂花还是默默地希望这只是兄妹之间的一种不太注意分寸的亲昵,是一种好感,或者说是年轻人异性间的浪荡。但动真格的,最好别发生在她的家里。事情并不按她的心愿发展。有一天,她下班回来,发现屋里的门在里边插着。她瞟了一眼院子里的自行车,就没再使劲擂门。门涩涩地开了。屋里的人,一如所料。大女儿红脸涨脑地低头扫地,工程师的儿子打个招呼后影子般借故溜了。
鲁桂花知道,再装聋作哑下去,家事很快就要成为家丑。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真到那时候,再紧的门,也关掩不住。鲁桂花不得不跟工程师商量:“给他俩登记了吧。”这话由她这一方说出口,她感到莫大的屈辱。工程师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没多久,一个屋檐下变出两个户口本。那时候,正值唐山震后的第8个年头,大批简易房拆迁,迁入新建的楼房。小两口幸运地及时得到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老两口和小女儿住楼下三居室。
日子陷入平稳时期。一对称兄道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成了夫妻这件事,在许多人眼里觉得也属正常,肥水不流外人田。鲁桂花也慢慢觉得这不是件什么坏事,甚至有亲上加亲的一种意味。重组的一家人内部又结成一家人,大家套小家,有事更好商量。过了一年,小两口有了男孩。孩子长成牙牙学语般大的时候,鲁桂花执意要让孩子叫她奶奶。小孩就叫奶奶,奶奶,一直在“奶奶”的怀里长大。鲁桂花自动担负起看孩子的责任。自己这把岁数对婚姻质量的改善已没有要求,如果自己的婚姻引来和成就了大女儿的婚姻,这种奇特的家庭模式,也算是命中注定,意外之得。信命没什么不好,信命能平息和淡化心中的浓浓苦楚。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这样丰衣足食,天天过年的好日子,绝对是在地震中死去的人所无法想像的。她只能怪前夫没能活到今天,没福消受。女婿或者说儿子在外贸系统当司机。上个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在外贸系统上班,福利和实惠非一般别的单位所能比。尤其是小女儿,有事没事最爱坐姐夫的车出去兜风。小女儿还在上技校,早上匆匆忙忙经常顾不得吃饭。当姐夫的比当妈的想的还周到,总要在早餐桌上预备下蛋糕、月饼和苹果之类充饥的东西。姐姐和姐夫吵架了,小女儿每每站在姐夫这一方。假期的时候,小女儿就是女婿身后的尾巴和影子。孩子由“奶奶”全天候带着。小孩吵夜,小女儿说影响自己休息,主动提出到楼上和姐姐、姐夫住一起,鲁桂花没有提出反对。楼上是一室一厅,小女儿就在客厅里支了张床,拉了个布帘。
没过多久,平静的日子打破了。楼上大女儿和女婿夜里经常吵架,声达户外,街坊四邻屡有怨言。鲁桂花从此夜夜不得安宁,竖起两个耳朵听楼上的动静。楼上的“战事”不断升级,工程师能做到充耳不闻,黑甜一觉到天亮,可苦了鲁桂花,像消防员一样地扑火,楼上楼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奔徙。有一天,大女儿终于指着丈夫说出了实情:他夜里起床解手,总也不回来。小女儿站在一旁,表情漠然,一言不发。
鲁桂花又一次遇到了最难堪的事情。她气急败坏地和工程师摊牌:“你要是再说管不了,咱俩老东西先离婚,我们娘仨跟你们爷俩,我丢不起这张老脸。”楼上的战事未息,楼下的祸端又起:工程师急火攻心病在床上,到医院一查,脑血栓和小脑萎缩同时并发,犯一回重一回,直到现在,比植物人强不了多少,伺候病人,照看孩子,全是鲁桂花一个人的事。